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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_张恨水【完结】(17)

  他们正说时,宋润卿来了。他道:“哎呀!又收人家这样重的礼,哪里使得?无论如何,我们要回人家一些礼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么呢?我是想不起来。”宋润卿道:“当然也要值钱的。回头我在书箱里找出两部诗集送了去吧。”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们家里的东西,除了这个,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润卿拣了一部《长庆集》,一部《随园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过去。宋润卿的意思,这是两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经他大哥工楷细注过的,真是不惜金针度人,不但送礼而已。谁知燕西看也没有看,就叫听差放在书架子上去了。他心里想着,绸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见她穿?倘若她一时不做衣服呢,怎样办呢?自己呆着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荣打一个电话到大舞台去,叫他们送两张头等包厢票来,这两个包厢,是要相连在一处的。不连在一处,就不要。一会儿,大舞台账房,将包厢票送来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连的,很是欢喜。到了次日,便借着来和宋润卿谈诗,说是人家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也不能去看,转送给里面冷太太吧。这戏是难得有的,倒可以请去看看。宋润卿接过包厢票一看,正是报上早已宣传的一个好戏,连忙拿着包厢票,进去告诉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说金家少爷来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见,便用四个碟子,盛了四碟gān点心出来。燕西道:“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来了。我们一墙之隔,常来常往,何必费这些事?只是你这边把墙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可以同一个门进出呢。那个管房子的王得胜,xingqíng非常怠慢,我早就说,赶快把这墙修起来。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宋润卿道:“不要紧,彼此相处很好,还分什么嫌疑吗?依我说,最好是开一扇门,彼此好常常叙谈,免得绕一个大弯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样办吧,我就能多多领教了。”这是第一日说的话,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带着泥瓦匠来修理墙门,那扇门由那里对这边开,正像是这里一所内院一般。开了门以后,燕西时常地就请宋润卿过去吃便饭,吃的玩的,又不时地往这边送。冷太太见燕西这样客气,又彬彬有礼,很是过意不去。有时燕西来到这边来,偶然相遇,也谈两句话,就熟识许多了。

  时光容易,一转身就是三天,到看戏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fèng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吃过晚饭,燕西的汽车,早已停在门口。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门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荣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到了,便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栏杆护手板上,gān湿果碟,烟卷茶杯,简直放满了。那戏园子里的茶房,以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维。约摸看了一出戏,燕西也来了,坐在紧隔壁包厢里。冷太太、宋润卿看见,也忙打招呼。燕西却满面chūn风地和这边人一一点头,清秋以为人家处处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点了一点头。燕西见清秋和他行礼,这一乐真出乎意外。眼睛虽然是对着戏台上,戏台上是红脸出,或者是白脸出,他却一概没有理会。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戏,便时时去问宋润卿。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戏园子的人,他虽然知道戏台上所演的故事,戏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说不上来。后来台上在演《玉堂chūn》,那小旦唱着咿咿呀呀,简直莫名其妙。这出戏的qíng节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还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戏词先告诉宋润卿,做一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的样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戏词,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戏唱完了,方才做声。因为这一出戏听得有味了,后来连戏台上种种的举动,也不免问宋润卿,问宋润卿,就是表示问燕西,所以燕西有问必答。后来戏台上演《借东风》,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过。清秋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宋润卿道:“这是一个传号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头上戴了一撮huáng毛,好像是个妖怪。”宋润卿笑道:“不要说外行话了,《三国演义》里面,哪来的妖怪?”燕西见他二人全说的不对,不觉对宋润卿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润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当然不是神仙,是鬼吗?”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阵风刮了过去。一定要说是个什么,那却没法指出,旧戏就是这一点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觉笑起来。燕西见她一笑,越发高兴,信口开河,便把戏批评了一顿。这时他两人虽没有直接说话,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戏将要唱到吃紧处,燕西便要走。宋润卿道:“正是这一出好看,为什么却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车子走,回头好来接你们。”宋润卿道:“何必呢?我们都坐这车回去好了。你那汽车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吧,这样夜深,何必又要车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挤得很。”宋润卿一望,说道:“一共五个人,也不多。”燕西见他如此说,当真就把戏看完。一会儿上车,清秋和韩妈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请上面坐吧。”清秋道:“不!这里是一样。”燕西不肯上车,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润卿三人一排,韩妈坐在清秋对面,燕西坐在宋润卿对面。宋润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过的。”说话时,顺手将顶棚上的灯机一按,灯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付,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燕西坐在车上,他由清秋的鞋子上,不觉想到糊涂了,只管看。清秋先是自己低了头,不曾知道。及至偶然一抬头,见燕西的脸,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明知鞋子太不高明了,于是把脚相叠着,向里缩了一缩。燕西这才醒悟。一抬头,这汽车也停止了,正是圈子胡同燕西屋子的大门口。燕西就请他们下车,请他们穿屋而过。到了里面,一定留着冷太太吃点心。说道:“这已经算到了家里了,早一点回去,迟一点回去,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冷太太笑道:“花费了金先生许多钞,这样夜深,还要吵闹。”燕西道:“并不费什么,我向来是喜欢晚上看书的,厨房里天天总给我预备一点面食。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一点汤面。这个厨子是南京人,倒是江南口味,冷太太何不尝尝他的手段?”宋润卿听到说吃面,先有三分愿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实一点吧。”清秋对此,却有些不愿意,便轻轻地对韩妈道:“那就我们先回去吧。”燕西道:“随便用点面,不必客气,马上就吩咐厨子送上来,并不耽搁的。”冷太太道:“那你就也坐下吧,让韩妈一个人先回去得了。”清秋见母亲如此说,只得留下。一会儿,厨子送上东西来,摆了一桌子荤素碟子。燕西请冷太太一家三人入了席,亲自给他们斟酒。斟到清秋面前,她也站起身来,捧着杯子相接,目光可she在手上,不敢正视。燕西也就恭恭敬敬,现出庄重知礼的样子。各人只喝了一杯酒,厨子便送上面来。清秋向来食量不大好,而且又是半夜,不敢多吃。只挑了几根面吃,呷了两口汤。燕西看见,便问道:“冷小姐,何以不用,嫌脏吗?”清秋笑了一笑,说道:“言重了。向来是量小,请问家母便知道。”说着,便坐在一边,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非常jīng巧,不像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椅子上铺着紫色缎子的绣垫,两边两座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文件花盆。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仿古的。就是电灯这样东西,也用宫灯纱罩,把它笼着。门边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的样子,却在里面安了百支光的电灯。最亮的是蜡烛头上,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做成光焰的样子。她便轻轻地对冷太太道:“妈!你看这一对蜡烛真好玩。”冷太太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燕西道:“既然说这东西好,我就可以奉送。”冷太太笑道:“我们家里那个房子,不配放这东西,况且也没有电灯。”燕西道:“现在住家没有电灯,是不很方便的。而且电灯的消耗费,和煤油灯相差也无几。”宋润卿笑道:“虽然相差无几,但是那起首一笔装设费就不算了吗?”燕西道:“宋先生要不要电灯?若是要的话,可以在我这里牵了线过去,极是省事。”宋润卿见他要送电灯,又是占便宜的事,虽不好马上就答应,也不肯推辞,便道:“过两天再说吧。”吃完了面,略坐了一坐,冷太太一行三人,辞了燕西,从他后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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