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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五羊城_二月河【完结】(13)

  高保贵听了没一半就已经心里清亮,两件事一卯一丁锲合,坐实了林则徐是新斗栏老总伍绍荣主谋,鲍鹏串通一帮人暗算而亡,却装作不知道,咬着嘴唇盘算着该怎么说话。

  “这是分赃不均他们窝里pào!”二虎说道,又问高保贵:“胡世贵原来也是林大人在时候团练里头的人,他是个小人物,怎么会勾上伍绍荣这样的大佬?销烟他不也去化烟池了么?”

  高保贵冷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他这‘琼崖仙馆’起家的本钱是哪来的?——就是销烟时捣弄来的!这小子就在销烟池边当差。有些烟怕销不毁尽,关大人叫人用竹篙棍子把烟土往卤水石灰盐池子里捣烂搅开,他的竹篙中间的节里头都打通了,捣烟捣得满竹筒都是,每天这么换一根。你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捣了四十九竹筒的烟!烟价当时一斤二十两批价,一竹筒能捣十五斤,你一算就知道他发了多大的国难财!他这犯的是死罪,伍绍荣兴许就是抓了这把柄拖他下水的!”

  “嫂子,给我再弄两碗者烧缸!”三彪已经脸色变得铁青,刷地脱掉小褂子,露出疤痕累累一身黑红练ròu,束了腰带蹬上软靴,“我今晚就叫姓胡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高氏慌得说道:“好歹有个计议,兄弟你不能莽撞!”三彪恶狠狠说道:“如今这世道还叫个‘世道’!老子跟林大人销烟,朝廷下的旨意;三元里打义律,朝廷说是功劳。功劳叫他们抢走了,老子的码头丢给了伍绍荣、鲍大裤衩子这些王八蛋。老子兄弟有功的人反而bī走的bī走,坐牢的坐牢!这到底是中国的地面还是英国的?我要弄弄明白!”

  二虎咬着牙道:“耐一耐再看。”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有点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响声。“江大人不是要办团练么?拉起队伍来我们就有了势。有了势,又有官府照应,查明案子实qíng一网打尽。这是上策。”他微微摇着头,皱眉又道:“我兄弟三元里一战太出风头了!江大人也未必能说通叶制台让我们带办团练……如果那样,我们把码头上贴己的兄弟拉出一帮。洪帮我还是龙头嘛!他暗算,我们也暗算,叫他们不明不白进珠江种荷花!”

  “现在要做些准备。”二虎继续说道,“一条是我和三彪搬出茂升店,我和彩云的事办下来——新斗栏我赁了一处宅子,算是徐家门户。

  “二一条是高哥帮我串连一下,那些变了心的、三心二意的是一套说话;真心还愿跟我兄弟做事的我都要见见。江大人要拉团练,没有我兄弟俩,广州不同湖南,他拉起也是乌合之众。但要我们出头,叶制台未必准允,英国人那头也要搅缠,江道台的算盘未必打得响。所以要视qíng形再动。我们回来,肯定已经惊动了伍绍荣,他们酒后泄露机密,醒来肯定加倍小心,说不定也在盘算对付我们。他们有枪有权有势而且在暗处,我两个孤立无援摆在明面。妄动起来,比剁砧板上的鱼还容易……”

  他说完了。局面如此凶险复杂,二虎思虑这样缜密周全,都是众人想不到的,一时都陷于沉思当中……

  “在这里,要演一出戏。”二虎果决地说道,“撒一把土,迷一迷众人的眼!”他眼望着院外暗夜风中婆娑摇摆的柚子树影,嘴角掠过一丝yīn冷的狞笑,“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二十八……后天二十九,我们砸胡家烟馆!”

  众人都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二虎。三彪道:“你方才还说——”

  “砸他的烟馆,给姓伍的瞧瞧颜色。”二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嫂子你要带茂升的伙计们一窝蜂出去‘护邻居’。当面跟我吵,要像那么回事……要讨债跟我和彩云翻脸,闹他个一塌糊涂,我再砸了你的店。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笑着过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四

  江忠源一连几天都住在总督衙门。他的“团练总办”委札倒是很快就挂牌子悬榜公布了,但没有公署。胡师爷、蔡师爷还有个姓马的师爷很帮忙,把督署琴治堂东边放旧家具的院落空出来作道台办差签押房。叶名琛也很满意,团练总部设到督衙,有事既便于指挥又能牵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门自身防御。将近过年,四姨太太又要过生日;huáng道吉日是二十八“宜会议”,几百官员心里油煎似的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开会了。江忠源一头忙办公所在,一头向叶名琛申报开办费,和蔡师爷商量聘用人员,还要参加会议;后衙四姨太鼓chuī唱戏,前衙各色各流官员忙得乱窜,会议伙房大冒蒸气,满院酒ròu香味,一座督署衙门公事私事外事里事稀里糊涂搅成一片,乌烟瘴气看去也光怪陆离。

  二十九下午三点钟,会议接近尾声。会场上咳嗽打喷嚏的,撑胀得打嗝儿的,抽烟说悄悄话的,还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烟瘾一声接一声打呵欠的,什么怪相都有。忽然一阵安静,原来叶名琛开口说话了。

  “嗯……这个这个——诸位老兄。”叶名琛也是因为忙,眼圈有点发暗,眼泡儿也有些松弛,但说话jīng神底气还足,轻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维国本忠君父则一。这个这个……我不敢当。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觉少一知音。少穆临终带病日驰二百里,奔赴疆场,是劳累而死鞠躬尽瘁。为什么这么累?为什么皇上下旨表彰赐輓哀悼?他是死于王纲皇政!现在朝廷外有列qiáng内有匪患,谁是大敌?”

  他顿了一下,扫视着雁序列座的会场,徐徐说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虫、跳蚤,乃是疥癣之疾。洪杨之辈崇信异教,祸乱太平觊觎大位,这是心腹之患。诸位不要说这是老生常谈,其实世上老生常谈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不是先圣先贤的至理名言?闭着眼也能看清,英国就那么几个人,几条船万里舶来,他能占了中华?几个钱就打发了这群洋叫花子!但内乱一起,四面烽烟遍地贼匪,朝廷社稷还有诸位的身家xing命胡以保全?所以,要办团练。我身任两广总督,负责广东重地,不能让广西祸水流到广东!”说着用手指了指江忠源,“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办团练卓有建树。曾涤生(曾国藩)现在湖南也在办——皇上特简忠源来广。我要用其所长,在广东办起团练。我先拨二十万开办费给他,以后陆续再拨。这件事不能马虎,不能图省银子。他办起来,各道、府、州县也都办起来。本来要响应洪杨的那些地方群氓,反过来又为我所用。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他偏着头自我欣赏地点头一笑,接着正容说道:“广东与别的省不一样,广州尤其如此。国际jiāo涉朝廷已经吃了亏,就是因为有人不明大势鲁莽灭裂任xing而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办团练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绅,在防民变防土匪绥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过的奴仆、掌柜、帐房、翻译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jiāo麻烦。洋人闹着要进广州城,我不允许,我也不同他们打jiāo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诉诸位,你们寻遍总督衙门,除了接待洋人的书办房,寻不出一件洋货。我叶名琛连洋钱也不摸,我一听见‘洋’字就捂耳朵,连这个五‘羊”城我都想给它改成个五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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