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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117)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与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jī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对句却是:

  岂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常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戏!殆其死欤!迄今豆蔻香消,靡芜路断,门犹雀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蜗弗能补,jīng卫弗能填,少尹弗能祷。尚冀降神示禁,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帖,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孙嘉淦这才知道这副长联是挽京师名jì苏舜卿的,遂叹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期间死了多少名臣、名将,有谁来挽他们?”

  “名臣名将不如名jì,确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个佐证。”尹继善笑道,“但名jì生前活得苦。世人总归是要个‘现得利’,所以蝇蝇苟苟,追逐的还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将纸搭在船舷上晾着,附和道:“还有多少人一辈子痴迷,拿着敲门砖站在门外苦苦追索。”尹继善点头道:“我在广东就考过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还是个童生,问他经传都糊里糊涂了,还要考。我也出了一联,上联是‘行年八旬尚称“童”,可云“寿考”;下联是‘到老五经忧未熟,不愧“书生”’。”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刘啸林笑道:“这一联难能的是‘寿考’和‘书生’一对。”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兴头来,我仿畸笏叟这副长联赠这位‘老童’。”遂援笔疾书:

  试问数十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边,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白无此诗。总教时乖运蹇,拼他跌滚,犹妄想完场酒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无数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长杏,望雁长空,料不定礼房写落。爱为官计,彼必有衡文者,讵将后几排刷耶?噫戏!殆其截欤?迄今缘悭,辕门路断,着贻子孙,贺鲜朋亲,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秀才弗能求,‘书生’弗能忆,‘寿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贻留,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子子孙孙,膝膝绕绕。

  “这也算将其中况味写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场潦倒,追随曹雪芹为门墙私淑弟子,已是大彻大悟,见这副对联仿作,竟不自禁勾起旧日qíng肠,心里一阵酸热。想着,又补了一句:“无药可医相将病,有心难补女蜗天呐!”

  众人还待仔细评讲,忽听岸边有人手卷喇叭呼唤:“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来今儿不能尽兴而归了。”尹继善微笑着叹息一声,“就如何先生说的‘无药可医相将病’,我续全了,‘有心回头崖前马,此中况味君亦难’啊!”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却见是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刚停稳,那戈什哈便跳上船来,向尹继善打了个千儿,将一份加有军机处关防火漆通封书简双手呈上。尹继善翘足而坐,拆开看时见有“御批’二字,忙站起身来,小心展开捧读。却是一份奏折:

  臣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为弹劾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兑银两,冒支贪贿事跪奏。

  尹继善粗粗看过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时,却是:

  着发往各省。已着吏部侍郎杨嗣景前往查核,即会同傅恒审理此案。

  孙嘉淦见尹继善只是沉吟,yù问时,因这是圣渝,又不知该不该问,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见他二人不张口,也都讪讪地不说话。尹继善许久才道:“这是皇上即位以来第一件查处贪贿的案子。前头我送呈的几份,都留中不发了,看来这是戏中有戏。”说着把奏折稿子递给孙嘉淦。孙嘉淦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喀尔吉善这人最油滑,这回竟率先打了个冲天pào!萨哈谅是庄亲王的门人,只怕这官司不好打呢!”

  “诸位仁兄贤弟。”尹继善从容拿起桌上素纸折扇,当胸一拱,笑道:“我和孙大人不能陪你们了,回衙门要议点事。你们只管尽兴,代我多劝勒兄几杯。回头上路,兄弟自然还有些程仪。”说着从容走下跳板,和孙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这才和孙嘉淦同轿回衙。

  二人在江南巡抚衙门签押房坐定,尹继善方道:“我说戏中有戏,就是这个意思,岂止把庄亲王卷在里头?杨嗣景是怡亲王府的亲信,又是萨哈谅的同年。他来审案,喀尔吉善有什么好结果?”他手中大折扇展开又合拢,“据我看,喀尔吉善背后肯定是傅恒撑腰,傅恒少年新贵,又是个胆大细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着在山西开这个惩贪第一刀,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为什么把折子发往各省?要想认真办,又何以叫杨嗣景来办?这才有点叫人扑朔迷离。”孙嘉淦没有在外任上做过大员,他是一向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的,这才知道一封奏折批下来,这些封疆大吏们动尽了脑筋,想的居然不是“该人奏的事是实是虚”,或者“我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事,该不该奏”,而是案子后头的“戏”。遂笑道:“要是我,才不这么想呢,我头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库,清点一下自己。”

  “那你连一任巡抚也做不到底。”尹继善见他如此直率,莞尔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贪,不用想。身边有没有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里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数。你看,贺露滢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爷手里,李卫早就不请旨处置了。皇上要扭严为宽,你抛出来,那叫不识大局。你自己连官都做不稳,试问你怎么能切实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赃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这个比例就算不错了,真的动手一个一个按律查拿,清到水无鱼,林无鸟,官也就没人做了。”

  这也是一片道理。孙嘉淦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对,真的有点吃不准究竟谁是谁非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他喃喃自语他说道。尹继善却没听清,问道:

  “你好象很有心事?”

  “我有点……怕。”

  “怕?”尹继善顿了一下,“怕赃官多?”

  “不,怕贵人们都象你这么想。”孙嘉淦苦笑道:“那就离革命不远了。”

  尹继善大笑,说道:“锡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数、圣人为什么要说‘和光同尘’?就是要你顺天应变。在这一朝,忠心为这一朝尽心,尽力办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缓革命而已。要阻止这个大数天命,自古谁也没有办到过。如今实话实说,皇上要创极盛之世,已经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事了。但‘极盛’而后,必定是月圆而蚀、器盈而亏,皇上博学多识,焉有不知之理?历数祖龙以来,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创的盛世越是时日长,国祚必定越长,这一条有汉唐史作证。所以你这份痴qíng叫人感动,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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