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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183)

  三人说着话走进北楼正间,却见靠东墙一溜坐着四个女子,手里拿着笙篁笛萧,一个淡妆女子偎坐在西墙高恒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儿。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绸,滚着梅花银线边儿,一舒皓腕,雪白晶莹,手指纤细如削葱,鹅蛋脸粉里透红,艳色诱人。若论身条儿,比起芸芸来却胖了许多。巧媚儿只向门口瞥了三人一眼,低头勾那琴“咚”地一响,东边四人忙奏和声。巧媚儿放开歌喉唱道:

  酴醇架后,鸿影翩来,骤觅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绣,墙边瞥露裙纱,牵衣争道无差,却听雪夜高叫,乌云落满桃花!

  “好!”高恒双手高举鼓掌喝彩,众人也都轰然叫妙。曹鸨儿叹道:“咱们南京,二十年头里的金嗓子是陈莱娘、蔡玉韵、尹惠姐和柳湘莲,我都听过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断玉,无论远近,曲儿字儿都似从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脏六腑都搅得烘烘价热!巧媚儿今儿唱的,只是底气有点不足,二十年来是没人比得的。”高恒便笑着招手道:“老钱!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来了——快来入座,罚酒三杯!”又笑着对芸芸道:“怎么,动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点比不过这位夫子,怎么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说着便伸手摸芸芸的脸,却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经点!我不爱小白脸儿么!”惹得众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经就正经——”高恒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儿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几手叫我们开开眼!”芸芸这才回嗔,微笑道:“这还是个礼数。”遂从墙上摘下琵琶,略一调弦,清冷之声顿起,四座肃然,听她唱道:

  红尘小谪,恨今生误了玉京仙宇,回首红楼繁华梦,勾起柔qíng万缕。汲水浇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钗曾聚。万竿修竹,潇湘风景如许,颦卿颦卿,我亦为汝惋惜……

  高恒听得眯着眼,手按拍节,钱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开眼问道:“这唱的是《红楼梦》!你居然见过这书?这歌词又是谁写的?”高恒也道:“怪道的,听着耳熟。‘颦卿’不就是林黛玉么?我在傅六爷家见过,连抄本他都舍不得借我看。坊间又没有这书,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缘份?”芸芸抿嘴儿笑道:“你们说的‘傅六爷’不就是当今正牌子的国舅爷么?满口都是谎话,说是什么生意人,又是什么皇商——掉了底儿了吧?我看你们也都是官儿吧?——这词是罢了官闲居的一个老探花写的,叫刘啸林,从他那儿我借看过几卷《红楼梦》抄本儿,实实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书。何先生在这里留了几首吟《红楼梦》人物儿事qíng的诗呢!”说罢,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挥五弦,裂石穿云地又唱道:

  血泪迸红雨,名士多愁工寄托,拼为佳人辛苦,痴忆茫茫,空花糙糙,且自调鹦鹉,问谁相与,回肠转出凄楚……

  “这是咏黛玉的葬花词的……”她轻吟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呆呆的,竟自迸出泪花来。

  巧媚儿眼见芸芸一出场便占了先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摇着高恒肩头道:“天不早了,咱们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会,还拍手叫绝呢——叫芸芸陪钱老爷吃他们的合欢酒,我给你唱体己儿曲子!”

  “好好!宝贝儿,冷落了你了……”高恒拍着巧媚儿的手,正要起身,见自己的贴身长随贾四匆匆走来,便问:“什么事?”

  “回老爷话,”贾四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南昌老茂栈刘掌柜的从漕运上过来了二十船盐,一路都没事,到南京海关叫关上的吴守备给扣住了。他们没带盐引,关上要全都没收,没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这才暂押着没有抓人。他们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无论如何请老爷走一趟……”高恒道:“这用得着我亲自去?带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们出来,回头把盐引补上不就结了?”

  那贾四连连答应,却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来了两个司官,在驿馆坐等老爷一一”“你告诉他们,”高恒截断了他的话道,“我明儿一早就离南京到四川,已经不管这里的事了,请他们回步。”贾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奴才说了,一个huáng大人,一个葛大人,坐着不走。说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库银没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隶藩库共调了六十五万两银子在石家庄,要密运四川。怕路上出事,圣旨叫老爷亲自主持押运,请老爷即刻北上,到凤陵渡接银子……”

  “行了行了!”高恒愈听心里愈烦:这么机密的事,这杀才当着婊子们在jì院里就全兜了出来……一边起身整衣,一边骂道:“你只说‘有旨’不就够了?穷唠叨你娘的没完!”又向曹鸨儿、巧媚儿等人歉意地一笑,说道:“我就是个官,这回再也瞒不过了。你们陪钱爷说话儿吧,过些时我再来……”说罢匆匆去了。那一群鸨儿婊子都送他出去。

  钱度见高恒突然离去,心里一阵慌乱,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对芸芸说道:“这一张是二百两,我给你的体己,这是一千两当作赎银。明儿我再送过来五百两给你妈。好好歹歹你不至于再受那些腌臢气了……我也要走,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那芸芸用泪盈盈的目光盯着钱度,良久,突然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问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只是可怜我就这么花银子……看不中我么?”

  “哪里的话……”钱度越发局促不安,结巴着说道:“这要自个儿qíng愿。我这把子年纪,也长得丑……再者,我也不惯这里的场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滚了出来,搓弄着衣角拭泪泣声说道:“一个女人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挑人的去处?把我赎出去……三千两银子就够了——我做一手好针线,给你太太当奴当婢……怎么都成……”她突然下了决心,起身扑在钱度怀里,温声说道:“今晚……你别走了……”

  钱度拥着她,用手轻轻梳着她的秀发,头晕乎乎的如在梦中。正要说话,那曹鸨儿一掀帘子进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送客这一霎儿,白牡丹就会了吕dòng宾——秀英,兰彩儿,英姑……过来吃他们的合欢酒!”于是众人便一拥而入,屋里顿时又是珠摇翠晃,芳香流溢。让人叫巧媚儿时,来人说,“姑娘乏了,明儿过来给姐夫姐姐贺喜……”

  易瑛一gān造反义军在山东聚众不成,筹粮失利,一败于黑风寨,二败于桑桥,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糙坪又遇当地土匪qiáng袭,虽然勉qiáng胜了一仗,却是立脚不住。清点人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里边还掺和着刘三秃子黑风寨的十几个人。和众人商议,有的主张杀回山东,官兵既在那里得手,此时决然没有防备,燕入云主张从豫东先进大别山,再到桐柏山里扎根休养。胡印中原是刘三秃子部下,已经生了嫌隙,此刻处境尴尬,什么也不便多说。刘三秃子是被官军bī着裹携进来的,他虽匪xing凶残,心眼儿也还够用,知道一离开易瑛,立时就要落入天罗地网,只是一味地巴结易瑛、燕入云等人,生怕赶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么见识来。皇甫水qiáng却认为豫东大平原无遮无挡无粮无糙,不到大别山就会被官军发觉围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里盘一处寨子扎住根,稳住了再徐图大计。不料在攻打钻天岭时,又遭官军突袭。刘三秃子见兵匪合一夹攻上来,乘机内讧,要杀易瑛。一夜烂仗打下来,易瑛连夜败退到浮山女蜗娘娘庙,检点人数时,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马匹、银两和gān粮丢失得jīng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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