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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198)

  不知受了什么东西惊扰,隔院花园里的宿鸟扑喇喇扇着翅膀呱呱大叫着从头顶飞过。傅恒从千头万绪的遐思中清醒过来,但见月如细钩,悬在疏朗的星汉之间,蓝得发紫的天穹上一丝云彩也没,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给花园女墙和那丛丛的月季、牡丹花,玉兰、海棠树镶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霜,由近及远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层层一叠叠在不住地变幻它们的姿势和色泽,给人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觉。夜半清风带着花香——那花香很杂,有月季的清香,有时还杂有石榴香、丁香、玉兰香chuī来……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风中轮番袭来,凉凉的,淡浓不一地递送着,直透人心脾——这样的夜间,独自赏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恒适意地将发辫甩到脑后,徐徐下阶,遥望着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视着,心里打点腹稿,糙拟一篇步月诗,但连着拟了几首都不满意。心里一阵失落,更觉诗思謇滞,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没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许睡,又叫妻子进里院招呼上房婆子丫头都小心侍候。这才出来,见傅恒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请他回房歇息。忽然听见二门外院西配房隐隐传来哭声,忙叫过二院管家喜旺低声训斥道:“日你妈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样儿了!没见主子正在想诗?那院里洗澡水我都不许他们泼,别人都安静,倒是你老婆房里鬼叫丧儿!”傅恒这才细听,果然西配房里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气,似乎在竭力地压抑着,嘤嘤声若断若续传来,不用心根本听不出来。傅恒想回到里院,想了想,招手儿叫道:“你们过来——喜旺家的是怎么了,半夜里哭得凄惶?”

  小七子和喜旺见惊动了傅恒,一溜小跑过来,趴在地上就磕头请罪。喜旺说道:“爷,是这么档子事。我妈原在热河皇庄给内务府管领的戚家当奶妈子。侍候的就是现今庄王爷门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huáng氏又添了个丫头,huáng氏没过门的时候在咱们府西下院当过粗使丫头。和我们家的相与得好——她添了丫头,魏家大太太恼了,说不信七十多岁的人还能行房,这丫头是野种的,bī着问是和谁睡出来的,打了撵出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huáng氏前头还生了个小子留在魏爷府里。huáng氏想得没法,今儿偷偷进去看儿子,儿子送了她四五两银子还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东西没得着,还当她的脸罚小少爷跪,晒得晕了过去,huáng氏又叫赶了出来。她心里气苦,想寻自尽,来我家给我妈诉诉苦qíng,想把孩子托到我妈这里得便儿给大太太说个qíng儿,还收留闺女回魏家——为这档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成话。奴才正拾掇这些婆娘,小七哥听见了……”傅恒仰脸想了半日,才想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遂笑道:“有难过的事,还不叫人家哭,难道憋死不成?她不过是穷,你资助点银子,好生宽慰宽慰,就不想寻死了。银子要短缺,回太太一声,从公帐里支一点。”他说完抬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处置得太随意了些,又站住了,说道:“你带她们到上房来一趟。”说罢径自进了内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儿没睡,在灯下开着纸牌等他,见他进来,丢了手中的牌起身,撇着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说是在月亮底下转悠呢,可作出什么好诗了?——荷香,给老爷把参汤进上来——别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顾从脖子往下想起,哪里还作得出诗呢!”傅恒笑道:“你这人!胡说些什么,丫头们听了要笑的!你还不是个美人?就像戏上说的,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别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说着便喝参汤。棠儿是有心事的人,登时脸一红,忙用话遮饰:“别说这些谎话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没野花香!天杀的,别以为我有了康儿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恒家婆娘来,你那两只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骚样儿,làng八圈儿!”

  “罢罢罢,越说越上劲了。我不过站了一会月亮地儿,你就这么抢白我!你要是皇上,还有臣子们过的么?”傅恒笑了一阵,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诗了。心里只是有,口里手里却说不出,写不来。才三十一岁,就老了不成?”棠儿也换了正容,说道:“那是忙公务,看折子看的了,作诗弄词的得有闲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说的衙役和秀才作诗故事儿怪有趣的,秀才的诗说‘清光一片照姑苏’,这是说月亮。衙役说‘月亮不止单照姑苏,应该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苏等处”才对’——没的不是叫什么来着——公牍害文。这几年你在军机处,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过几年,“两个huáng鹏鸣在翠柳枝上,四个白鹭排队飞到天上’都写得出呢!”还要往下说时,丫头彩卉进来禀说:“喜旺家媳妇带着个女人进来,说是老爷叫进的。”棠儿便问:“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傅恒便将方才的事约略讲了,又道:“魏家是常来家走动的人,他那些家务我也搅不清。不过,听起来满凄惨的。佛心无处不慈悲,听听怎么回事,能帮就帮她们一把。”棠儿听了无话,那女人已带着个小女孩儿进来。傅恒定睛看那妇人,只在三十岁上下,身着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称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天生风韵。棠儿却在看那女孩,约莫在十二三岁,和妈妈穿的一样,靛青市布大褂儿,只是像是重新染过,连补丁都是一样的颜色,眉字宛然如画,很像母亲。黑黑的两个眼睛却和魏清泰的大儿子魏华一模似样,蝌蚪一样漆黑,流盼之间颇生jīng神。只是脸色苍白些。在这样华贵的屋子里也不习惯,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不言语。棠儿见傅恒注目那女人,无声一笑,正要说话,傅恒已经开口:

  “吃饭了么?”

  “回老爷的话,我不饿。”huáng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恒和棠儿一眼,低声说道:“求老爷赐给睐妮子一碗饭吃。”

  棠儿这才知道姑娘小名儿叫“睐妮子”,招手叫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冰凉润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饱满红润,手掌却略乏血色。她抚摸着睐妮子浓密的头发,端详着她的脸庞,口中道:“彩卉,端两碟子点心,一盘子给姨奶奶,一盘子给闺女——呀,啧啧,这么标致的丫头!怎么不生到我们家?老清泰我没见过,总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这么玉雕儿似的母女俩儿,就忍心往外赶!他那儿子魏华,常来府里搅,满清楚的个人嘛。亏你在军机处管着他,怎就不管管这些事!”

  huáng氏和睐妮子本来已经止住哭了的,听棠儿这一数落,哪里还能禁得住?huáng氏蜷着身子,双手抱着点心盘子,哽咽得浑身直颤,只不敢放声儿。睐妮于盯着一脸慈祥的棠儿,双目闪烁了几下,泪像开闸了似的,一涌而出……傅恒看了看表,已将到子牌时分,见她们哭得不可开jiāo,抚慰道:“别哭了,这种事大家子里头多着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孩子是老清泰的,错不了。你看看那双鼻翅儿,再看那眼,还有下巴儿,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这模样了?这样,你们权住我府,回头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谅他们还得买我的账!——记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对吗?”huáng氏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听见问,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语调颤声答道:“是汉军镶白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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