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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246)

  曹鸨儿穿着滚边实地纱月白大褂,扭着腰肢满脸谀笑,说道:“爷回咱们金陵独个儿在这水泊子上取乐!我还以为把咱们彩凤楼给忘了呢!是这么回事,凤彩楼那边地皮金贵,没法扩大。我想我也老了,终不成开个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体面安生饭。这边织工出贡绸,是个正经营生,就也开了一处坊子,到老也有个正经归宿。钱爷,看你是醉了酒,瞧这身上、头上都是糙节子。到我坊子里歇歇,明个儿再进城去!”钱度此刻一步道儿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明儿我还有事,你告诉芸芸,明晚间我去看她。”曹鸨儿一听芸芸,便掏出纱巾拭泪,哽着嗓子道:“这孩子没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个头儿,谁知就去了呢!她十二岁上就卖到我这里……可怜见的,爹娘都没了,哥嫂又养不起她……”

  “芸芸殁了!”钱度停住了脚,如遭雷轰电掣一般。他那本来已经苍白的面孔泛着青光,刀子一样盯着鸨儿,“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钱,我又不在身边,所以招人眼红,是吗?!”曹鸨儿被他的神气吓得浑身一颤,颤声说道:“爷,你疑到哪儿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还躲不及,还敢招呼你么?要说有人害,我说句刻薄话,还是您钱大爷害了她哩!”钱度怔了一下,觉得曹氏说的也不无道理,遂问道:“她怎么死的?”

  “难产。”

  “难产!”钱度惊呼一声,全身剧烈一震,“谁的?”

  “这还用问!”

  “是儿子,是女儿?”

  “是个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钱度突然心中一阵迷乱,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失态地喊了一声又止住了,仰着头,望着黯紫色的夜空,许久才低下头哀伤地说道:“她去了,还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钱家在子嗣上本来就艰难,四代单传……游丝般系着……我妻子生了三个女儿,也是生儿子难产去世……难道天叫我钱家绝后不成?啊……”他gān嚎了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曹鸨儿一声不言语,静静听他诉说完,慢慢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此地有个道士叫步虚,是紫霞观的观主,能演诸神驱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几个织坊近来夜里常闹鬼,女鬼们半夜里呜呜咽咽,哭得叫人发疹,我坊里的女工们都吓得聚到一处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请他镇一镇。你既到这里,也是缘分,就请他给你瞧瞧八字,可好?”说着已经转进一道黢黑的小巷,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却是原来凤彩楼的王八头儿史成。掌着灯见是钱度,史成笑得两眼眯成一条fèng,说道:“我的爷,步虚这个小牛鼻子真有点门道!我寻思着奶奶出来这么久怎么不回来?便出来迎迎。步虚跟我讲,您是道儿上遇到了贵人,一道儿回来了,我还不信,敢qíng是真的!请,请……”打着灯便在前面带路。

  于是钱度跟着往里走,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穿来穿去。这里似乎是织机的世界,每隔几丈,最多十几丈便见一个个门头上都挂着一盏昏huáng的灯,照着门前满是污水的路。灯上千篇一律都写着什么王家织坊、蔡家织坊、何家织坊……轧轧的织机声响成一片。钱度不禁问:“这么窄的道儿,茧子怎么运进来,织物又怎么运出去呢?”

  “那都从后门走,进蚕茧、运绸缎,都打玄武湖来往,很方便!”曹鸨儿笑道:“这边是工人出入的,那边到处是牲口粪尿烂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门口跪着一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犯了规矩,从工房里撵出来罚跪的。都是些难民,不会做生活,又没有靠山——这里头的烦难,说不尽啦!新工上头有老工,上头有师傅、拿摩媪,一层层儿的、竟是想怎么摆治就怎么摆治!”

  钱度已从芸芸的死悲痛中缓解过来,叹道:“轧轧千声不盈尺,织者何人衣者谁?不容易啊!你家织坊也这么狠么?”“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不狠,别的织坊的价钱比你低,卖给谁?”曹鸨儿笑道:“老爷你只管穿绫戴罗,管他这帐gān什么!”说话间,已到了一个织坊门口,果见一个米huáng色西瓜灯,门dòng却比别家宽些,也跪着五六个女的,大的有四十岁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浑身污浊不堪。曹鸨儿一边跨门槛儿,一边说道:“都起来做活计去吧,告诉头儿就说我叫回来的——去吧,去吧!”

  那几个女工千恩万谢磕头去了,钱度跟着进了天井,才见是个宽宽绰绰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围超手游廊上挂着八面宫灯。钱度一边登堂入室,一边说道:“太严了不好。你应懂得宽严相济,你的绸缎织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试试。她们心里恨你,又拿你无可奈何,使个小绊子,今儿弄坏个机梳,明儿织个次布,bī急了女人也会杀人——苏州有几家绣坊,坊主家生儿子,儿子的小jījī儿都叫人悄悄捻断了,生下来就是太监——就是杀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钱。有这笔钱让工人吃了,就给你加倍出活儿,岂不更好?”曹鸨儿笑嘻嘻说道:“钱爷家准是日进斗金!您这么会算帐,老爷我见了千千万,总没您把细的。”“我何止日进斗金!”钱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见堂上坐着个道士,料知就是步虚,便道:“不过不是我的就是了——这位道长,想必就是步虚了?”一边说一边打量,只见步虚发髻高挽,披着雪阳巾,穿着玄色道袍,年纪二十岁左右,面如冠玉,气度不俗,一双小瞳仁晶光四she,盯着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头fèng里似的。钱度又正容说道:“仙长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闻说道长善于风鉴,可能为我一观?”

  步虚早已站起身来,从容向钱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鸨儿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儿上,吩咐人送点心上茶。步虚说道:“大人贵相天表,何用道士饶舌?今晚道士特地为织坊净房,驱鬼逐魔,要静一静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鸨儿在旁笑道:“钱老爷明日还有公差呢!香裱铺子说大檀香已经被人请完,连夜赶着做,明早才送来的。既在这里遇上了,就是有缘,你何妨给老爷瞧瞧呢?”钱度笑道:“剧谈造命,也是快事。君子问凶不问吉,道长只管放胆说!”

  “那就放肆了。”步虚说道。他站起身,将烛台向钱度身边移移,认真看了钱度一眼,掐指念诀,垂目沉思,说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晋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满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财,您是从钱财上起家的。七七死绝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艰难得很了。就功名而言,jiāo于五九、六九之间,年近知天命方逢大运,自今而起,还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阁发暗,命中无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极品,有阶难拾级而上,财不能雄四方,对铜山而枉自嗟叹。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为。庶几康宁一生。”说罢便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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