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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298)

  “是,老爷!”老王头跟在后头答应着,又问“爷还没吃饭的吧?”

  “我在军机处大伙堂吃了一点,随便预备一点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这就jiāo待大厨房……”

  傅恒在月dòng门口站住了脚,回头笑道:“这不用你来办,这是小七儿的差使。我书房里的小厮来福儿他们办也成——告诉家下人,不必跟着我熬夜。”老王头陪笑道:“老爷这话奴才可要驳回的了。太老爷在世,就是会客筵宴到四更,老爷在书房瞌睡得打盹儿钓鱼,何尝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里奴才更没有个自己就挺尸的理。依着奴才见识,三爷大爷二爷念书到亥正歇下,跟他们的丫头小子随着。其余外房奴才还是要随应侍候着……”傅恒生怕他再唠叨,见是话fèng儿,失笑道:“成!这是道理,就依着你。”老王头才返身龙龙钟钟去了。傅恒自进书房,一封接一封给各省督抚、将军、提督写信。

  信很容易写,只是复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据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报吏qíng军qíng,提出建议条陈。但十八行省督抚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带兵将军,也有五六十封。来福儿在旁磨墨,磨了一砚又一砚,傅恒写了二十多封,已听见远处隐隐传来jī鸣声,他突然觉得手困头昏,停下了手中的笔,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机械地在口中嚼着。来福儿道:“老爷,您实在该歇歇儿了。三爷(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练出来的,也常代您缮折子写信。请三爷来,您就坐着说,他写。岂不省点jīng神气力?”

  “好吧……”傅恒站起身来,“叫人把他喊来。”说罢傅恒摇着发酸的右臂踱出书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说声“好香”!顿时觉得心思慡明了许多,也不回屋里,就在书房前长满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气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密不等的星星那么遥远,在银河中和银河两岸拓展,绵远地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周围还有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洒落下来,所有的树木、女墙、女墙上爬满了的牵牛何首乌藤,还有半隐在柳树中的亭角,檐下的铁马都像模模糊糊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一动不动地浸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涤洗得傅恒一腔浊气全无。

  “老爷,您叫儿子?”

  身后传来儿子福康安的声气。傅恒“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转身来。月光大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浅色袍子,外套着巴图鲁背心,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才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傅恒还要略高一点,颀身玉立在月影里,既亭秀又毫不纤弱。这是傅恒的第三个儿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儿的嫡子,极聪明,生得英气勃勃,令人一见忘俗,只是内里心xing瞧着略嫌刚硬了些,待人接物却是徇徇儒雅。傅恒和棠儿都极爱他的。傅恒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他移时,已是端起了父亲身分,问道:“已经睡下了?”

  “回老爷,儿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违父亲的命。”

  “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儿子的体气比哥哥弟弟们都结实。”

  傅恒背着手回身走向书房,却不忙口授信件,从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书,吩咐小厮:“再掌一技烛来!”对跟进来的儿子说道:“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随手翻开了,指定一篇《项脊轩志》说道:“大约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听是叫自己来写信,没有想到父亲会先出这么个题目,答声“是”,双手接过书来,蹙眉凝瞩移时,把书双手捧还给傅恒。傅恒早就听说福康安有过目不忘之才,没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轻咳一声掩饰过自己的悦色,把卷稳坐在安乐椅中盯着福康安不言语。福康安在父亲的凝视下多少有点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诵道: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他几乎毫不间滞,琅琅背诵如珠走玉盘,俯仰之间神采照人。傅恒双手扶着椅背,兴奋得似乎要站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严父”,又安适矜持地坐稳了,端茶啜唏着听: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批把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盖矣。

  “背的倒也罢了。”傅恒脸上毫无表qíng。“最后一句背错了,是‘亭亭如盖’。什么‘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玛教训的是!不过,我见父亲常用‘水亭居士’的号,儿子不敢不避讳。”傅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过目成诵算不得什么稀罕。听说你在谢家园子和几位阿哥世子爷会文,还坐了榜首?我告诉你,炫才露智就已经失了君子本xing。三国里的张松,王安石的儿子王雩,千言万言过目不忘,还有雍正爷手里的刘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祸,不该引以为戒的么?”

  福康安眼皮动了动,想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唐相李铋、明相张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张廷玉年轻时都是一目十行随口背诵,并没有什么“奇祸”。特特地叫背,背出来却又训斥,他真难服气。心里反驳着父亲,口中却道:“阿玛金玉良言,儿子铭记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玛想得那么刻薄。”傅恒说道:“这篇文章不是归有光的上乘之作。里头有个教人随分乐道的意思,这就该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张狂——去,桌子边坐着,我说,你写!”福康安忙一躬,稳稳重重坐了桌旁援笔濡墨,静听傅恒口授。

  “用端楷写——”傅恒又jiāo待一句,半躺在安乐椅上,用手抚着略微发烫的脑门,斟酌着说道:“嗯,元长吾兄,久违清雅,思念亟切……”

  这是给尹继善的信,先转述了乾隆的话,要整饬财政吏治、维纲纪、敦教化,朝廷将有大举措,尹继善是砥柱名臣,当率为百官之先都恳恳切切说了,却迟疑着没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悬腕执笔等着。傅恒又道:

  另告兄,金川军事又复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讷亲如不能自为取胜,恐有蹈庆复辙之忧。此事弟尚待金辉消息。不知金辉与江督金鉷有亲戚否?前数日面圣,皇上微露yù调兄返江南之意,现军qíng有变,或连带人事有所更张,朝廷倚重处正多,亟当料理现任事务,以免临时举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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