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317)

  “你不是有心gān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xing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攘,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huáng冠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yù’满口‘义理xing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qíng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的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蠢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bī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凌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葛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dòngdòng的古墓!兆惠戴着枷,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qíng……说完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几不yù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láng嚎。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huáng,纪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褓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qíng民瘼,见过些悲qíng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qíng因,兆惠流着泪,哽着脖子又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慎审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jiāo我的正经书我还看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rǔ,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备杀人灭口倭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qíng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qíng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一时悲一时怒,心中的火冲头胀脉,两手里捏得都是冷汗。纪昀紧皱眉头,只是慨叹震惊,微微摇头不已。傅恒却在用他的话和金鉷、金辉、勒敏、李侍尧奏折信件比照印证,又想着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罗奔用兵方略和应有对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陈诉已到尾声,他两手十指紧紧抠着金砖fèng儿,浑身剧烈颤抖着稽颡叩头:“……主子主子!我们不是败在莎罗奔手里,实实是败在两位主将手里!莎罗奔能打仗是真的,我们也太无能太窝囊……废物……给主子丢了人……”

  “海兰察呢?他现在哪里?”许久,乾隆才问道。

  兆惠拭泪舒气,心里已经畅快了许多,说道:“金辉是讷亲私党,我们怕他追杀。在武昌分手,他走汉水北上进京,因听说主子南巡,奴才走长江东下南京。到南京又听说主子御驾还没到,就到金拱衙门投案。解来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汉水是逆水舟,他现在南阳洛阳一带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问道:“听说你们还私带了军饷?有没有的?”“有的!”兆惠叩头道,“松岗大库朝不保夕,钱留在那里是资敌。所以我们商量,我带了五百两huáng金——投案时都缴了总督衙门——他带了十万两银票。海兰察比我伶俐十倍,不会出事的。”乾隆听了,便目视傅恒。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