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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322)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chuáng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还有ròu。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ròu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ròu,也没敢兑油。你这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qíng流动、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和珅先生,现在跟着阿桂中堂在军机处当差,飞huáng腾达那是——”和珅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一个‘bào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糙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这等人色怎么敢问这些,等有了信儿,你比我知道得还早呢——您任事甭想,先养好伤。这里我说好了,给您开单号子,想到院里遛遛也成。要缺什么,告诉那个云丫头,自然有照应的。”说罢也不行礼,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颔首便辞了出去。狱典史狗颠尾巴似地陪送和珅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yīn差阳错关到了顺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jiāo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料想二人必有渊源,唇焦舌烂卖人qíng,何庚金是个老实人,只唯唯答应鞠躬不迭。云丫头在旁问道:“这位赵(兆)爷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将。”狱典史舔舔嘴唇说道。“不过听说案由繁复得很,还要御审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会怎么样呢?”

  “那当然要明正典刑——不过,明儿杀头,这样儿的人今儿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狱典史一笑,用手比着在脖子上一抹,说道:“喳!——就是砍脑袋瓜子!小丫头片子,问这么细gān么?看上他了?”一句话说得云丫头飞红了脸,那典史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离了绳匠胡同,立即赶回军机处向阿桂复命。阿桂却不在军机处,只有傅恒正在和刘统勋说差使,还有几个刑部主事和御史端坐在旁聆听,几个军机处章京在隔壁房里忙着拆看文书,他也不敢打扰。问了问门外侍候的太监,才知道阿桂去了张廷玉府,刚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阿桂不在,这里没他的差使,人也不熟,站着想了想,仍出西华门来张府寻阿桂。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bào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珅来意,知道是阿桂的随员跟班,指了指西内院北房,说道:“桂中堂纪中堂都在里头和张相说话,您家自个进去吧。”

  和珅甩步进院,只见东厢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锁钥封铜,贴着huáng纸封条。北屋廊下垛满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厢是原来张廷玉接见外官的客厅,也是房门dòng开,纱窗支起,几个人正在里边说话。他听着有阿桂在内,也不敢惊动,蹑脚儿到廊下站着垂手静候。却听张廷玉苍老混浊的声气道:“这些天反省了许多。总归想,皇上既这么说,还是体念我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会想事qíng了,也不能给主子分忧出力了。为自己身后名声,反倒弄得身前一片láng藉!不过,务请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陈愚表,廷玉绝没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更不敢倚老卖老。就是目下处分,也觉得不足以蔽我之辜,还请圣上dòng察烛照,从重处分,以为人臣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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