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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353)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fèng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huáng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fèng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xingqíng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gān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ròu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言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慡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jīng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发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gān!’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发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qiáng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qíng,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

  “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世事人qíng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言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十九遇旧qíng勒敏伤隐怀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gān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qíng?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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