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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369)

  “是。”几番鼓励,李登科似乎横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来:“在牛头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点点头,“你告的是城东虎踞关韩慕义是吧,你们原是下了媒聘的姻亲。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卺之礼的。花轿抬上门去,你拒不接纳,女家打伤了你家守门长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鉴,我五月十五已经申明退婚,他们二十六又送亲上门,哪有这样无耻的?学生是读书人,不会打架,所以告官纠办。”

  袁枚扫视一眼静听的人众,说道:“读书人先要知礼,许婚于前,退婚于后,出尔又反尔,这能叫‘循礼不悖’么?”“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静,梗着脖子倔qiáng他说道:“韩家女儿不是贞静之妇,我世代52书库,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婚之女。焉肯纳此不清不白之女人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着说道,“是不是为韩家女子被风chuī到铜井的事?有没有别的缘故?”

  “回老父台,没有别的缘故。”

  “平日两姻亲来往,有没有过龃龉?听没有听说过韩家女儿有不安守闺分的事?”

  “没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个大活人风chuī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铜井村隔宿而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铜井的人证来了没有?他们乡的典史呢?”门口的衙役一声答应,一个官员戴着镂花金顶,穿一身簇新的huáng鹏补服,带着两个人出来。那个穿补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参礼立在一边,后边两个都是农家打扮,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在四十岁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对那官员笑道:“许三畏,久不见面了。——这两个人,谁是里正,谁是当事人?”

  “回大老爷!”那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说道:“小人许清怀,是铜井村里正。他叫许义和,是村北许清仁的儿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轻人,本本分分一个庄稼小伙子,穿一身蓝靛粗布长袍,跪在地下,脸涨得通红,紧张得满头都是热汗珠子。因问:“你叫许义和?”

  “是。小的叫、叫许、许、许义和。”

  “作什么营生?”

  “种地。”

  “家里有什么人?”

  “奶奶、爹和妈,还有我媳妇儿和一个小子,小子刚满、满、满月;怕吓着了。她娘母子没来……”

  “嗯,好。”袁枚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木呆着脸的李秀才,问道:“姓韩的女子是落在你院子里的?”许义和叩头碰地有声,战战兢兢说道:“回青天大老爷——不,不,不是落在院里,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麦场上的……”袁枚道:“你不要发慌,慢慢把当时qíng形说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许义和。他揩了一把颊上的汗,似乎镇定了许多,徐徐说道:“五月初十晌午错后一点,我在地里锄玉米田。我媳妇坐月子,我爹老气喘病儿犯了,是我妈去给我送饭。饭没吃完,天就变了。一霎儿时辰云就涌上来,天黑得像扣了锅……就见西北方向一个黑烟柱子似的旋风,盘着旋着,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几棵柳树一下子就裹倒了,许进士家门前的大旗杆也卷到天上,眼看着几起几落,砸到村东池塘里……

  “眼见那龙卷风越来越近,我妈唬得两条腿一软就跪到地里念佛。我瞧那风势头儿像是要卷过来,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妈就跑。就觉得满耳朵风声呼天吼地,身子都飘飘地直要离地。砂石土灰打在脸上,什么也看不清,额头上还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向我家方向飘着跑……

  “跑到我家东边不远,觉得风小了些,天黑得像huáng昏,麻苍苍的……睁开眼看,几个麦秸垛全没了,麦场四周的风都在旋,连石头带树木绕场儿旋,作怪的是,场心没有风,光溜溜的连一根糙节儿也没有。我妈说‘儿呀,这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娘母子,赶紧跟我跪下念佛!’

  “我跟着妈忙向南跪下,合十儿念佛……念着念着,风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从地下拔起来似的,石头瓦块打得浑身生疼。我娘俩什么也看不见,偎在一处趴在地下……约莫半袋烟工夫,忽然觉得没了风……我们都吓怔了,睁开眼看,那黑烟柱子已经旋着往东南越来越远……我妈拉着我,向南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站起身来,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场噩梦似的……正要回家,见一个人歪倒在场边。走到跟前看,满头都是灰土,晕迷在地下,连鞋也没有,要不是那双小脚,连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连架带扶才把她带到家里……”

  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上万的人已听得目瞪口呆。还要接着往下说,袁枚问道:“这时是什么时候?”许义和道:“离我吃饭风起时也就一顿饭时候。”“你接着说。”袁枚说道。

  “她身上没伤,只是头晕,灌了半碗huáng酒就醒了。”许义和道:“这时候天已放晴,满村的人都惊动了,一头报里正,又报许老爷知道,许老爷来时才过未正时牌,我家院里院外拥拥嗡嗡脚cha不进,都是看热闹的人。许老爷问了几句话,就用驮轿把她带到镇里……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又叩头,“小的的话句句是实!”

  袁枚满意地舔舔嘴唇,问许三畏道:“他说的有假没有?”“前头的事我没有亲眼见。他们报到我家,我正和几个朋友吃酒,议论刚才过去的龙卷风。一听这事,和朋友一起赶去。也就是未正稍过时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带被告过来!”

  “扎!”

  安静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须臾间便又寂然。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穿着灰粗布长衫,约莫五十四五年纪,咳嗽着出了衙门,后头跟着两个小伙子,却都是短打扮,看样子是被告韩慕义的儿子。接踵而出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颤得连步子都走不稳,跟在父兄身后跪下,向袁枚行礼,稍稍背转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皱着眉头看着这三个人,移时,问道:“韩慕义,你为什么唆使你的儿子到李登科家闹事,砸落人家门上的匾,还伤了人家家人?”韩慕义连连叩头,说道:“青天大老爷!小人虽没有功名,也是读过书的,并不敢违理犯法,小女素英是个规矩孩子,无端遭人流言诬陷,事关名节,直要投井寻死,韩家又赖婚不纳,儿子们气愤不过,上门讲理。年轻人火气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这是小老儿训教不严,老爷只管责罚。但我女儿实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语中伤,街谈巷议说是妖jīng,韩家也这样无qíng无义,叫孩子怎么活、求老爷给我一句公道话,一门九族感恩戴德……”那两个儿子见父亲热泪纵横,也是泪如泉涌,叩着头道:“不gān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gāngān净净的人,受人作践欺侮……,求老爷给个公道……”说罢伏地大哭,满场的人都听得凄惶不能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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