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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436)

  那青年听他这般话说,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府衙会议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个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窦光鼎,别看文弱纤秀貌若女子,其实不是等闲之辈,自幼在塾读书乡里便有神童之曰,十二岁进学为秀才,十五岁赴南京贡院乡试,赫然高中第三名举人,次年公车进京会试,chūn风得意之人,一发的jīng神焕发,制艺①、策论、诗俱部作得花团锦簇一般。试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来看履历,才知窦光鼐不过是个刚过志学的少年。主考官讷亲见他如此青云直上,皱眉说道:“太年轻了,得挫磨一下xing子。取得高了太惊动物听,也怕折了他的福——你们看他的字,带着点飞扬跋扈味道,锋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后推了十名,险些一个一甲进士被他夺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杰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于傲物不群。他虽被黜在二甲,毕竟仍在前矛之中,按例分发,仍入翰林院授职编修。本来这是枢密清要,进士们巴望难得的差使,敬老师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几个学差红了,稳稳当当授掌院、内阁学士、大学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济也混个外任学政,也是官场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却因礼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讲学,痛诋宋儒道学,他竟当场挺身而起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前朝老状元晓晓折辩。两个饱学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复折难反诘,清秘堂中人人听得心旌动摇。幸而礼部尚书军机大臣纪昀正好要从翰林院抽调文词之臣编纂《四库全书》,就腿搓绳儿的事,掌院学士便将这个二杆子翰林“优叙”了出去。

  ①制艺:即八股文。

  ……窦光鼐站在琼花淆乱的衙前发了一会子呆,毕竟心中懵懂;自己要来衙拜望扬州府同知鱼登水,说征集图书的事,昨天驿站已经知会了知府衙门,鱼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说“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觉殊不可解,想再上前问询,却听那个姓高的衙役说得起劲:“……那女的半点也不慌张,蹬裤子穿齐整了,见野男人唬得没做手脚处,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发呆,对他耳边嚼了几句悄悄话,到门前提了只柳条笆头,‘哗’地打开门。她丈夫还紧着问:‘大白天怎么把门拴得死死的不开?’话没说完,‘唿’地一声,头上已被女人套了个笆斗。女人两只手擂鼓价猛捶笆斗,使着眼色教野汉子逃,一边泼口啐骂,‘王家瞳唱大戏《混元盒子》,杀千刀的,只顾你自己去看!也不带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懒得给你开门……’她男人头震得发懵,一时间瞎子聋子似的,不住口价解说着‘没有看戏’,野汉子早一溜烟儿走了……”

  衙役们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纷纷笑骂:“日娘鸟撮的,家里有这么个婆娘,绿帽子要戴到棺村里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没看上,野汉子在家倒看上了……”“贼才贼智,真真不可思量!”“当场脱逃,缉拿无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乱的笑声中,窦光鼐摇摇头,牵着驴去了。

  沿着衙门南墙向东走了约一箭之地,果见尽东头有一道门。却也不是寻常独人出入的“角门”,颇似骡马gān店的车马门,约可丈许宽窄,无阶无槛也无门dòng,满地稀得受cháo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车痕蹄迹脚印并骡马粪láng籍一片。窦光鼐心知这就是了,牵着驴进来,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见这座大院落靠北沿东都是厩棚,马嘶骡踢腾的甚是嘈杂。进门向西却是一排拐角房,里边坐满了人,也都在喝茶说笑话。茶炉弥漫的白气缓缓从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见这些闲汉一色都是厮仆长随打扮,恍然之间窦光鼎已经明白,这都是本地织行染坊盐商阔主们的家人,自己这身装裹,骑这头蚂蚁似的黑叫驴,连个从人也没带,一准是那个杀才把自己当成哪一家的仆从了!窦光鼐不禁莞尔一笑,牵着他的“黑蚂蚁”绕过一片放得横七竖八的轿车、暖轿、驮轿,在一群高骡子大马中拴好了,出来,便见一个衙役从内衙提着大茶壶出来,因问道:“鱼二府在哪个堂?”

  “孕——妇?”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问,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说道:“孕妇自然在接生堂——你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里?”

  “接生堂好几处呢,你问的哪一处?huáng家的?刘家的?还是卢家的?”

  窦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这位满口吴语的家伙闹了个满拧,一笑即敛,咬着京派官话一字一顿说道:“我要见你们鱼登水大人——知府裴兴仁已经革职拿问,鱼登水现在署理扬州知府,他还是同知,所以叫他鱼二府——听明白了么?”

  “你是要见我们太尊大人嘛,早说不就明白了?”那衙役惊讶地闪了他一眼,这才正目打量,只见这年轻人穿着灰府绸挂面儿棉袍,蓑衣上满是雪,里边露出套扣天青缎巴图鲁背心,脚下乌拉糙木底履套着黑冲泥千层底鞋,穿着蓑衣却没有戴笠,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上还嵌着一块白玉镶片。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说不清是个甚么来头,因道:“鱼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说今儿会议本府士绅,商计乾隆爷巡幸扬州迎驾的事儿,人早到齐了,大人还没回来。二堂那边——”他用手指指衙内院向南拐弯处,“人都在候着他老人家。您先生敢问官讳、台甫?要到签押房得等胡师爷午饭后才得开门,不然先屈驾到二堂等着也好,鱼老爷不会在外时辰长了。”这次他也咬一口蹩脚京腔说话,虽是不伦不类倒也明白。窦光鼎听了只点点头,一边走,解着蓑衣带子径到府衙二堂后,蓑衣木履脱在廊下,便听里边人声嗡嗡蝇蝇,嚼茶的、窃窃私议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叽叽格格似乎在说笑的……甚么样的都有。

  猛听得有人说:“窦光鼎这么作贱别人,踩人肩头向上爬,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窦光鼐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会有人在背后骂自己,而且咬牙切齿恨得想将自己投畀豺虎,心里轰地一阵耳鸣,立刻涨红了脸。站在门口觑着眼往里瞧时,外面雪光映着,屋里格外暗,烟腾雾绕朦朦胧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个,杂坐在六七张八仙桌旁吃茶抽烟磕瓜籽儿品果点说闲话,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谁发话。正发愣间,二堂西南角几个人已经纷纷附和。

  “邢二爷说的是。”一个肥得水桶似的绅士,用手绢擦着油光光的鼻子,打着哈欠呜噜不清地说道:“裴太尊挂靴离任,我去看他,他说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头就得罪了言利之臣,这姓窦的就是个言利之臣,货真价实的个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着邢二爷坐着的一个gān瘦中年人捋着山羊胡子,斩钉截铁说道:“他按着治河涸田①不许卖,裴太尊卖了他眼红——裴太尊难道卖田填了自己腰包?”说着便吭吭地咳。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却似乎不关痛痒,笑道:“无非窦某人弹劾裴太尊,断了诸公一条生财之路,你们才恨他。说句公道话,朝廷的涸田卖得也太贱了。老邢,把你清河庄子上的地二十两银子一亩盘给我,不,三十两也成——你卖不卖?”窦光鼐这才看见那个叫邢二爷的,却是个方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鬓边一块朱砂痣一抽一动。“那是我爷爷手里从靳河帅手里买的——你老万开甚么玩笑——我是说,这些涸田荒着也是荒着,朝廷自己不种,卖给老百姓种不也是善政?他窦光鼐凭甚么拦着,还弹掉了裴太尊。连靳镇台也跟着吃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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