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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439)

  “《阳明日记》我有……”

  “我有《余阙集》……”

  “《蕉叶集》十二卷,还有九本子。我家小畜牲不懂事,撕了三本用纸背练了账本子,敢qíng这大用处?大人不说,余下的也就撕了……”

  说到认捐“乐输”,也都是个个踊跃,或建议“均摊”,或议论按资产大小“分等”,甚或说“抓阉儿”的纷纷不一,总之这十二万多两银子今日来会议的包了。最终议定,会下由商人们自行议定分摊数目,三天之后,由本地最大的盐商huáng克敬揽总儿收齐缴来府衙。窦光鼐心记众人所报书目,到底不知道“鲁班”意指云何,悄问身边马二侉子,马二侉子也只是摇头:“回大人话,我也是不得明白呢……若说‘鲁班’,该是木匠书,是‘鲁版’朱熹,又从来没听说过……”窦光鼐便目视邢二爷,问道:“你方才说‘鲁班’朱熹的书,是甚么样子?纸色,装帧,还有墨印,是活字版,还是木刻版?”

  “回了大人您呐!”邢二爷心里揣着个鬼,最怕的就是窦光鼐计较骂座的事,最巴望的就是能和“窦大人”攀扯几句,和息一下口孽戾气,听见窦光鼐问话,起身一揖,又虾身打个千儿,满脸腴笑难描难画,说道:“大人问的,小人一件也不明白,那纸都huáng脆了,墨色倒是漆黑的,只是字儿个头象是大小不甚齐整,上下字儿中间远近也略有不同……”他口说手比,“……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厚,订线儿也朽了。懋书斋的伙计说这是宝贝,是后唐年间的纸……”

  他没有说完窦光鼐已经明白:这定然是宋版活字印书,用的是后唐时的纸,这在宋代本朝已是极名贵的版本了,思索着又问:“你说它是‘鲁班’又据何而云?”

  “不是集河运来的,是漕船运来的。”邢二爷连连摇头,“那真的是‘鲁班’,书里加的眉批,都盖着图章。懋书斋的人说批字的人是个宰相,叫鲁秀夫甚么的,所以小人叫它‘鲁班’!”话未说完,正啜茶的马二侉子“卟”地一口,满口茶呛了出来,鱼登水也笑得呵倒了腰咳嗽。窦光鼐笑了一阵,叹道:“陆秀夫乃是南宋理学名臣,末代宰相。当日宋帝被困崖州,元兵海上四合大围,陆秀夫杀死全家,衣冠齐整抱帝投海而亡,千古忠臣壮烈殉国莫过于此。你居然收有他的手批朱熹集注——由陆而‘鲁’,由版而‘班’,也就成了‘鲁班’!”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本来今日你当着大庭广众rǔ我,更甚者谤及我母,我是不能容你的。你这样不学无术,我可以放你一马。审事量心说话要斟酌轻重是非,连祸从口出这俗语也没听见过么?”

  “是……是……”

  窦光鼐说一句,邢二爷答应着呵腰躬身喏喏连声,满堂的人原料着邢二爷今日未必能平安回家,听窦光鼐如此大度,一片声啧啧称颂。后堂几个侍候差使的衙役早听说今儿来了个“微服私访的六品京官”,都挤在二堂公座靠壁后瞧热闹儿小声议论。那个提茶壶的衙役便卖弄:“你看看人家那福相,举止抬步言语行动里透出的那份贵重!啧啧,真真的天庭饱满地颊方圆,看见鼻子印堂了么?红的亮的!土星明亮加官进爵,我的眼走不了水!”

  二鱼太守道路收冻殍福公子荒庙救风尘——

  送走了会议来的士绅,鱼登水松了一口气,从堂口笑嘻嘻踅转身来,对马二侉子和窦光鼐举手一揖,说道:“亏了你二位!不然,今日这块没烧红的铁有得打的——这屋里,空落落的,满地瓜子皮痰迹,走,到西花厅坐,又暖和又敞亮。我还有一瓯子老花雕四十年陈酿,咱们边吃边聊……赵天贵,麻师爷他们回来了没有?”他让着二人起身,转头问那个提茶壶的衙役道。

  “没呢!”那个叫赵天贵的衙役忙笑着答话道:“这会子雪下得紧着呢!别是在哪个地方儿吃酒赏梅了罢……”鱼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点扫兴地说道:“我算着他们早该回来的了。这么着,我就不敢在衙门里陪二位了。这样——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马陪兰卿大人在花厅里只管吃酒说话,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们请几个朋友痛乐一宵。”

  窦光鼐是个不喜应酬的,于人qíng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从虹桥灵土地庙那边过来,吃了十几个麻苏扬州椿卷儿,一点也不饿。既然大人有公务,何必衙里再搅呢?不如各自散了罢,南京纪中堂那边来信,叫我过去引见,只烦贵府把他们献借的书征集上来,打包好,预备着驿送北京,别的我也没有要紧事jiāo待的。”说罢就要揖别。马二侉子却问道:“这种天气,府尊出去有甚么事?”

  “我看这雪——”鱼登水转头向外看看,“扬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门的,要防着绝粮户冻死饿死。还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压。麻师爷他们几个出去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马二侉子笑道:“贵府真是爱民如子——我是说,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官儿?”鱼登水道:“也有个私意儿搅在里头。和亲王爷已经到扬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学政部过来迎接了,还有先期踏看驻跸关防的侍卫太监,不定哪个部的尚书侍郎都在城里,差使上一个错失,立时声闻九重!”窦光鼐道:“不管扬州来了甚么人,这是你的应份差使,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们也好散了。”

  这边鱼登水从正厅升轿出去,马二侉子便拉窦光鼐向东马厩走,却是赵天贵前头导引,为避那雪,不从天井里过,用钥匙开了琴治堂东厢房的锁穿堂出来,已在东马厩院那间茶炉房的隔壁了。赵天贵出去招呼马二侉子的驮轿和窦光鼐的驴,马二侉子见那头驴和他的大走骡一道牵来,小得象一只大黑狗,因笑道:“亏您已经放了监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门都坐八抬大轿了呢——您倒骑这么一头狗崽子似的叫驴!——坐我的驮轿吧——牵着窦大人的尊骑跟着!”窦光鼐犹豫了一下,见地下的雪已积半尺,漫天仍是绒雪狂舞旋落,无休无止地下坠,再骑毛驴不但足力不胜,且那份“骑驴赏雪”的雅兴也未必提得起来。这样的天气,坐上马二侉子这样的镶玻璃幕毡大驮轿,隔窗赏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马二侉子这个人……

  “我告诉大人一句话,”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无论官场文场商场,可以一色说是名利场。哪个场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在翰林院和王平乐(王文韶字)辩论,说过‘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这是有的吧?”只这几句话,窦光鼐便觉可以与此人同轿,莞尔一笑说道:“别以为我耳目不灵,你不也是德州盐道么——我授观察道巡行观风,皇上有旨吏部存档,暂不明发,你不要逢人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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