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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504)

  弘昼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正殿。满殿宫女早已被他唬得面白身软,魂不附体俯伏在地。

  范时捷和纪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色惨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随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这么快就传入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议!不及细想,展眼见弘昼兀自恶梦未醒似地站在殿门口癔怔,单泡眼迷惘地看着殿内。范时捷见乾隆端杯,哆嗦着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细龙体……五爷不宜jiāo部论处的……大事惩处兴狱,太后也要震动不安,恐伤皇上孝悌之心……”

  他这几句话自以为得体,乾隆却听得犹如火上浇油,看着弘昼的木糊脸儿,就手连杯带水直掼出去。那杯擦着弘昼鬓边过去,“砰”地摔得稀碎,连院外的太监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眼见乾隆还要寻东西砸,纪昀卟通一个长跪膝行数步,死死搂住乾隆双膝,哀恳道:“皇上皇上……您是累极了,气糊涂了……这一砚砸头上,他还有命么?五爷千般不好万般不是,总是您的弟弟……您只有这一个弟弟……不伤圣母的心么?皇上……”不知哪句话伤了自己qíng肠,纪昀心里一酸,已是泪水夺眶而出。范时捷却一边过来夺乾隆手中的砚,一边回头对弘昼喊道:“五爷傻站着做么?还不赶紧去见太后?!”弘昼一楞神醒过来,撤腿便溜得无影无踪。

  “孝……悌?”乾隆一下子松驰下来,胀红的脸颜色消下去,变得异常苍白,摆手吩咐两个臣子归座,接过宫女颤颤兢兢递过的热毛巾轻轻揩着脸,骞滞地颓然落座,气颤声弱地说道:“朕自六岁入宫跟从圣祖读书,常绕膝下承欢……十四岁又进韵松轩,跟先帝学习政务……圣祖爷八岁登基,十五岁庙谟运筹智擒鳌拜,十九岁决意撤藩,敉平三藩之乱,三征准葛尔六巡江南,修治漕运澄清huáng河轻徭薄赋天下归心。世宗爷践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国qiáng民殷——怎么到朕手里,任凭你累散了骨头cao碎了心,终归是个不成?庆复,顶尖能gān的文臣,导致金川之乱;张广泗讷亲,一个上将一个宰相,以十攻一然后落花流水而败!这不是荒唐?朕有这么个荒唐弟弟,文武百官一例跟着荒唐么!四川布政使送来密折,傅恒也在荒唐了,朕等着他腾手出来移兵去打达瓦齐,他弄个蒙古女子在军里嬉戏!朕这样的皇帝,还配说甚么孝悌……圣祖先帝缔造艰难,若是败坏在朕手里,还能说甚么‘孝’字……”说着,竞是热泪长流。

  十八追先遗君臣拟谥号斥谗诋朱批止谤言——

  纪昀和范时捷不知过了多久脸上才恢复了血色。纪昀顶尖儿的天分,原疑是这对皇兄皇弟弄苦ròu计“做戏”给天下官员看,眼见弘昼被打得神魂俱失,乾隆又如此感伤颓丧,这样子也真难伪诈,才知道乾隆假中有真,一腔愤懑、沮丧、疲累、焦躁与无可奈何绝不能“装”得如此bī真。想想乾隆心雄千古之帝的壮心,徒具如此雄厚的国力,外不能敉平边乱,内无以遏制官场败坏,累得七死八活,仍是四面漏风八方走气,也真替乾隆难过……见乾隆兀自垂头流泪,纪昀轻咳一声说道:“皇上今日盛怒,几乎吓煞了臣……主忧臣rǔ,主rǔ臣死——臣扪心自问,真真对不住主上眷隆厚望之恩……”说着拭泪。这是“臣罪当诛”先站住了地步儿,接着便曲心款诉安慰乾隆:“臣日夕追随皇上,耳闻目击,皇上勤政爱民超迈千古帝王,是的的真真的事。细思龙心不误,是锦上添花不足之意,并非天下忧患致劳觐忧……”

  “嗯,锦上添花?”乾隆怔了一下,问道。

  “是锦上添花。”纪昀定了一下心,徐徐说道:“昔齐景公夜访晏子。晏子惊起问:‘宫掖得无有变乎?大臣得无有叛乎?诸侯得无有乱乎?’——他问的都是忧患穷愁之语,今宫掖无变,大臣无叛,诸侯无乱,国家无大忧可虑,这是一。国家岁入两千万,自亘古无有,而又非聚敛而来,三年一轮蠲免天下钱粮,百姓大体温饱,这是二。虽有金川之叛,准葛尔内乱,因不居形势之中,并未扰攘天下,huáng童白叟不见兵戈相jiāo,是为天下太平,这是三。语云:有此三者而不知足者为上圣之主;知足守成者中平之主;具其一而自慰不疑者为庸禄之主。皇上居此三者仍宵旰勤奋进取不已,自思为何等样主?此实是求全之虞,责备之患,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乾隆的颜色霁和下来,啜吸着茶沉吟不语。范时捷虽落拓不羁,也是进士出身,在旁听着竟是闻所未闻,心下惦啜:人说纪昀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真是名下无虚士。见是话fèng儿忙cha口说道:“实在纪昀说的是。两千万银子乃是盈余。这和圣祖爷初政时不能比,圣祖爷的捐赋收入才不过两千万,晚年倦政,库银仅存七百万,还抵不上现在一个中等省份的藩库存银。圣祖南巡,莫愁湖宫门要修葺,户部都拨不出钱来。皇上,这行宫后七层宝塔原来是没有的。五爷来扬州,说这行宫是庙字风水,得建一座塔镇一镇。就扬州十几个当地缙绅一个会议,一夜之间宝塔就矗起来了,连收料垩粉修饰扫场清理植树栽糙,没有用三日辰光——百姓富而知礼,也是半点不假的。”

  “是么?”乾隆诧异的问道,他已完全恢复了常态,“朕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这里旧存的舍利塔。”他摆手示意纪昀,“你还说下去。”

  纪昀微一欠身,说道:“臣纵观廿四史,亡国速途有二:一曰劳役太重,民不堪命,如秦之修长城,王莽之复井田,隋炀帝之开运河。二曰诸侯分国列qiáng并立,中央无法控制,如周代西戎之乱,东汉董卓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后唐藩镇之乱皆是。至于吏治败坏,就其本身而论,乃是历朝通病。无bào政,无外患,无诸侯分封裂土,单是吏治不靖,亦是顽症,乃是缓症。力加整顿雷雳风行,它就好些,稍有松懈,又仍萌故态,再整顿略好些,再败坏——待到不可收拾,就有了不忍言之事了……”他叹息了一声;舔舔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纪昀说的很是,”乾隆咬着下唇沉思有顷,说道:“东汉、北南两宋,明自永乐之后,吏治败坏,也还都绵延了百年之久。这要感谢圣人夫子,制礼乐约束人心,不为外qiáng所侵,不为饥寒敲扑所迫,百姓不致铤而走险。是缓症是顽症确乎无疑。但又是乱源——这一条纪昀你没有说到。好比消渴之疾入于骨髓,吏治一坏,国家禁不起一点风chuī糙动。一个灾堇饥荒,一个刑案不当,一族不合火并,或有外寇骚扰,或者邪教倡乱,遍地gān柴不敢见火种儿——吏治清明,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顿吏治,就是扑灭革命乱源,岂可掉以轻心?”

  范时捷笑道:“这会子皇上心平气和了,臣斗胆进言,五爷尽自举止荒唐,举凡大事细考,五爷从不倚势作威,从不收受外官钱财,违礼无法的事是没有的,褒忠奖节抚慰公能之臣在臣子里头威望尚好。就是五爷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过加谴责,稍存体面,背地严加教训也就够了。就是五爷方才说的,新疆应设行省流官政府,随时可以相机羁糜剿抚,似乎这一创新之见,很有可取之处。臣想,设如圣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乌鲁木齐设立行省,巡抚以下道、府、州、县层层节制,随时随地因事制宜,恐怕准葛尔乱风初起,就已经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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