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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630)

  “当仁不让么——你该坐这里,不要让了。我估着你还要一刻才得来,他们还有事要回去商办,就作主先坐下说话了。”

  “没gān系没gān系。”和珅笑着一揖入席,接过衙役献上的茶,说道:“要不然还能早一刻回来呢!有两个师爷带家眷住京,几个婆娘拖着不让拿人,又吵又闹,杀猪价哭啼撒泼儿叫撞天屈,说她们男人‘是正经人,花酒都不许他吃,哪有逛窑子的事?’又说要撞景阳钟告顺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纪昀笑道:“你怎么哄人的?”和珅道:“我说你们真是一嘴吃个砂锅——只知道脆不晓得牙碜!你们告过御状没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绝命亡万般无计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儿!先在刑部门口拦轿,扒掉裤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滚钉板背状纸,没准儿还不接你的状子,官司打赢了你还落个‘以民告官’发配出三千里去苦役——你们男人也就是个风流罪过,犯事儿极小,过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样吃饭过年——你们这么折腾,本身罪过比你男人更大!来,她们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务,统都给我拿下!——这么一哄,都不闹了。”

  说着众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面,虽然热香流溢琳琅满目、满桌都是碟子,什么青芹拌莲菜片儿、苹果片、桃苏、清蒸苏ròu,还有五香鱼、gān贝烧菜心、水晶虾、白斩jī、炖火腿、烧二冬、烩三鲜诸类各色,没有什么贵重菜,通算也就值二两六七钱的光景,只正中摆着一个盘龙汝瓷扣盌,莹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儿上面嵌满了小红玛瑙珠子似的樱桃,名字叫得好听“雪山红玉”,其实也应不贵,只盌提耳处贴着明贵标签,上边写着“XX厨子敬制”,“座”在紫檀木台座儿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赐的膳菜,和珅顿时明白了,不是纪昀、于敏中小气,既然皇帝赏菜,别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贵重。见刘墉起身小心夹了一粒“红玉”,忙也照样办理,其余众人也都依样葫芦,这才大家随意。

  座中诸人都是位极人臣的中朝贵介,人人要讲规矩摆气度,于敏中、和珅、郭志qiáng三人还是头一次与纪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个“礼送荣行”的昀题目在里头——这样的筵席永远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宁可“吃过”了回去再吃也断不肯在这里饕餮饱餐的。因此,刘墉动箸、纪昀劝菜,大家也便动箸、寒暄让菜,都像提线木偶般僵板呆滞,三巡敬酒“一路风尘保重”糙糙具食,刘墉说声“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众人也就纷纷离座,都“饱”了。

  “于易简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于huáng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时文章人品也都还好。”一时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须叹道,“谁知世间物qíng鬼域为幻,说变就变了。三位大人去,万万不必和他客气,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着我狠狠地揍他!他这样不争气,真叫我扫尽颜面,rǔ没祖宗败坏门庭,想起来就气恨悲苦。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结束,我还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凉浆水饮我还是要送他的……”说着,泪水已经涌眶而出。众人无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语。刘墉不能沉默,叹道:“中堂不必过于神伤,这话我听着也觉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国泰婪索属案贪贿不法,于易简有多少染指还不甚了级。他是布政使,国泰卖富鬻缺,没有他作怅什么事也办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处分的事,如果陷得根深,兄弟只好待谳明之后去向皇上求憎,公义要明白,私谊权衡。于大人见得是。”钱沣忖度着,原以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简,一味“严办”口风,撇清自己塞住众人的口,听他说得有理有致有qíng,且是沉痛诚挚,也不禁心里一阵空落,徐徐说道:“刘大人这话也是我心里要讲的言语,就是亲兄弟,也有柳下惠、柘之分。他早已独立门户,又远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说的,学生听了十分感动,足见大人风节,也知大人qíng怀。”

  和珅原是最能帮闹凑趣儿说话的,俗语说的“混子”,能把场面搅得热闹欢悦起来,但此刻几次yù言三缄其口。一是觉得了自己“不上台盘”,这么得体有分量的话措词不来,自惭形秽“太俗”;二是“副钦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乱说,更要紧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羹还塞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无论如何带着鬼祟,“人话”不能说得气壮,憋了半日,绷出一句话来:“请中堂放宽怀些。”于敏中却转了话题,偏转脸问郭志qiáng:“方才你和福康安赶来,说有事要禀,是什么事?”

  福康安腾地苍白了脸。他的大名从来还没人敢这样直呼过,在座的纪昀一向叫他“世兄”,刘墉以下从来都是称字而避名,“福四爷”、“福爷”、“四爷”,连乾隆本人,私地时常也叫他“康儿”。他立有军功封着侯爵,身在一等待卫之首,素来心志高傲,一心出将入相,图绘紫光阁名垂竹帛。于敏中这样粗疏,直是视他一个相府衙内,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轻轻一刺,立刻滴出血来,嘴角吊起一丝冷笑,偏脸对郭志qiáng道:“你给他禀。”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有两件事要禀纪中堂、于中堂。”郭志qiáng在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默中说道,“一是随赫德从天山大营给户部发来谘文,秋天发了泥石流,从天山到乌鲁木齐有一千多里道路冲坏了,得赶紧维修,这笔银子已经拨过去一半,就再拨完了也不够使,请示从军费外再调拨二十万两,总计是六十五万。这个时候正是冬天,部里想着chūn天雪化后好走路,随赫德又给傅中堂写了信,说没有现银招募民工极难。傅中堂现病着,就由四爷带我过来了——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芜湖粮道发来的,福四爷去年九月带兵弹压泗水县张鲁贤父子倡乱不变,从粮道上借了饷银五万两,现在亏空银子得赶紧补上,芜湖粮道去年上缴库银四十八万,有旨意明年chūn天备荒,备荒的银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设法,但旨意里说泗水等地民风刁悍易于生变,大兵刚刚征剿过,‘盗户’要加意抚恤防范,不要等chūn天时措手不及,这样算下来,户部应得拨给芜湖道十万银子才能弥补差使。请中堂裁度。”说着,双手捧上一叠文书请纪、于二人过目。

  纪昀接过来只看看封面便jiāo给了于中敏,笑道:“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银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簿中堂料理这些事,后来又是阿桂,我这大学士只讲琴棋书画,不问摸爬滚打,要多听听众位的意见,福世兄你有什么章程?还有侍尧,今晚怎么这么寡言罕语?”话音刚落,于敏中问道:“什么叫‘盗户,?”

  “盗户就是匪属。”郭志qiáng道:“还有从匪造乱的人家统称‘盗户’。这些人都是赤贫,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联络救护,一家有事百家呼应。所以极易受人煽动铤而走险——我在山东当过县丞,听见‘盗户’两个字,衙门里无大无小一齐头皮发麻!”纪昀笑道:“老于没读过《聊斋》么?里头写一个狐狸jīng,已经让道士收进葫,芦里,还在里头大叫‘我盗户也!’”几句调侃,本来已经常了戾气的屋里氛围顿时一缓。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脸漠然,双手按膝端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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