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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696)

  “酱尸?”乾隆诧异问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忙解说道:“有一回碰见纪昀大人,他说的,太监都叫‘腌尸’(阉寺)——可不得使酱去腌?”

  乾隆本来一肚皮的闷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宫门启钥,你传旨内务府慎刑司,王八耻身为六宫副都太监,平日游嬉荒唐,办差不力,为首信传谣言,着发往奉天府故宫听候管教;卜义、卜信、卜廉、王礼、着发喀喇沁左旗听图里琛约束;圆明园白金汉宫、土耳其宫、莫斯科宫、葡萄牙宫宫人,悉数发辛者库烷衣局当差,待勘定遴选后再行发落!”

  “扎!”

  “内务府接旨即刻押解发送,不得滞留!”

  “扎!”

  “你天明去慈宁宫,禀知老佛爷,朕要去和亲王府探望你五爷,下来和外头臣子议事,到晚间再过去请安。完了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儿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chuáng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我?”他在被中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抽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甚么?”说着,坐了chuáng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gān朽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huáng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ròu,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xing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根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占勿药,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是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摞摞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呐呐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chuáng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jīng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儿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事qíng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做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我头发根儿往起乍……”弘昼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决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儿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jīng神不济,耷拉着单泡眼皮qiáng打jīng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的竟不相gān。chūn打六九头,打了chūn糙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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