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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713)

  士兵们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头儿,似乎等他发话。但郭头儿实被人jīng子夹得死死的,只有憋着气挣命的份儿,眼瞪得溜圆,一个字也说不出,螃蟹似的手脚乱舞动身子动不得。僵持移时,官军们软了,慢慢的似乎有点懒散样儿,闪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人jīng子让王尔烈和慧儿走在前,颙琰端枪随着,自己在最后边,夹拖着半死的郭头儿出店。那群兵刀枪、火铳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后头,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随。这时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灯笼、人把通照,这阵势看得分明,谁敢向前逞能?

  直出恶虎村约二里之遥,已是到了泗水河边。这里没有桥,官道就淹在浅水底下,旁边是一步一跨的过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残雪,就从石蹬间潺潺流去。官兵们见他们踩石过河,有人便喊:“喂!好汉,说话算话,该放我们的人了吧!”人jīng子qíng知一旦放掉郭头儿,官兵就会像huáng蜂样扑过来穷迫不舍,掉脸儿对颙琰道:“爷们先走,我再顶一阵——进山去,一进山,他们就不敢追了!”颙琰嗫嚅着问道:“那……你呢?”

  “啥!这时候儿爷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算什么呀?”人jīng子跺脚道,“您只管走,我好脱身,也能寻着您!半个时辰后我再离开!”

  颙琰还要说什么,王尔烈在旁扯他衣襟,说道:“十五爷,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颙琰这才无言,牵了慧儿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guī蒙顶,南山是圣水峪,千沟万壑纵横其间,下面是泗河大川。三个人过河五里许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见道就走见山就钻,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乱石间小道走了足两个时辰,颙琰才住了脚,揩着额角项上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大约不要紧了,慧儿已经崴了脚,歇歇儿再说吧。”于是三人在小路边择了石头坐下,却都一时没有言语。

  一旦身上汗落,头一条便是觉得奇寒难当。此时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钻进了一个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层薄云盖了,混混沌沌可见东壁西壁都是大山,虽说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样子。满山都是黑森森的杂木,看光景松、柏、橡、杨各色都有,夹山的风里头像带了霜,一阵chuī来,袭得人手木脸僵彻心凉透,呼啸如cháo的松涛在暗中涌动,老树枝丫就在头顶疯狂地摇动,发出怕人的吱吱咯咯声。王尔烈见颙琰石头人般坐着,慧儿抱胸缩颈瑟瑟发抖,震齿之声迭迭作响。一头思量主意,问慧儿道:“咱们的关防文书没丢吧?”

  “没,没丢。”慧儿道,“没来及fèng鞋里,在我褂襟里……”

  “爷的印呢?”

  “真凉啊——我揣在贴身小衣里……”

  “有钱没有?”

  半晌,慧儿才答道:“有一点……是十五爷在huáng花镇赏我的一支钗子,能……能换两吊……”颙琰正自想着心事,听慧儿说话,心中不禁一叹,想说话又抿紧了嘴唇。王尔烈道:“两吊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这深山老林里头没当铺兑钱……”见颙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气暖着手又问道:“十五爷,乏了吧?这里忒冷的了,能勉qiáng再走吗?”

  “也乏也冷。不过我里头是狐皮背心,也还支撑得。”颙琰的声音在夜地里显得有些忧郁,“我一会儿想阿玛、额娘,一会儿想济南,一会儿又想现在冻饿潦倒。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有点像戏,不信它是真的。”王尔烈笑道:“彩云楼阁,一弹指幻化为虚。以您的身份受这样挫磨,真也是人间奇事……我原想在huáng花镇受了一场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也不料还有个恶虎村!不讲孟子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郑板桥送我一幅字,写着‘吃亏是福’,也就耐人寻味。书本子上读不来,自家磨砺出来,这学问怕是更有用些。”颙琰点头称是,笑道:“我见过那幅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皇阿玛叫阿哥们都分派差使,也有个磨砺的意思在里头——”他还要往下说,慧儿在旁突然惊呼一声:“有láng!”一下子扑在颙琰怀里,缩在他腋下浑身发抖。

  王尔烈和颙琰像被谁掀动了机簧,“霍”地跳起身来。颙琰已是掣枪在手,顺着慧儿手指方向看去,却在下山道上,有个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动,约摸离人五丈远近,小牛犊子般大小,行动似乎不很灵便。因为山口逆风,这畜牲竟没听到坡上头有人说话,踉踉跄跄又上几步,警觉地站住了,一双酒杯大的眼睛似huáng似绿,闪闪地微微发光,动也不动望着这边。慧儿眼尖,低声颤颤说道:“是只豹子,嘴里头叼着不知什么,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尔烈也低声道:“十五爷别忙开火……看它动静儿再说……”

  三个人捏得满把是汗,和豹子对峙相视,只有一袋烟工夫,那畜牲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将黑线样的尾巴甩了一下,蛮不qíng愿地侧转身跳入榛树丛中,一阵响动,去远了。王尔烈以手加额,说道:“好险!”慧儿也道:“天爷!这是山神佑护我们十五爷……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娘娘……”

  虽然虚惊一场,但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见天色更暗,显是将近放曙时分,连道上大石也难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难走。三个人王尔烈在前,颙琰居中,拉着慧儿,手牵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听到前头jī鸣,都是心头一松——这是离村子不远了。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三个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旧是身在万山丛中,陡路下来的山窝里横着一个小村庄,只可有八九户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开。房后是层层梯田,房前一条径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没在雾霭云海之中。环顾周围看时,三个人都站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上,棋盘样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来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田一一再回头看来路,但见怪石嶙峋,荆棘榛莽蓬生掩护,是一条依着山洪泻道修的石头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顶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间,天色已经大亮。王尔烈觉得亮得快,审度形势才明白,这个村子地势极高,东边山口开阔,西边南北两峰间山梁平缓,是个朝阳地方,天赐的一片山窝地腴土肥沃,山水从峰边绕过来,改成了稻田。见土垣门户前大柳成行,空场上秸糙堆垛,碌石碾盘井臼一应俱全,静静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谧恬祥。王尔烈不禁暗想: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儿!正要说话,颙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处!”慧儿看着二人形容儿,王尔烈一身絳色袍褂净都是挂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挂在身上,一说一动浑身破布乱飘;颙琰也是一般形容,辫上发上沾的都是糙节儿,腰里束着的子弹条儿半悬着晃dàng,腮边还挂破了,带着一条细细的血痕。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犹自不觉。慧儿刚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头看时,裤脚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绽了花,忙弯腰去摸时,关防文书还在,这才放心。紧揩了一把自己的脸,蹲了身子替颙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拨剔头发里的苍耳子、钩针糙之属,说道:“王老爷好歹也收拾收拾,这山上敢qíng有煤!怎么您就弄得灶王爷似的?”说着,又看一眼颙琰,低头哧哧地笑。颙琰和王尔烈这才留意对方,也都掩口葫芦而笑,却也无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糙节儿拍打灰土而已。听见村里有了动静,颙琰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顿饱饭,歇歇,弄清楚我们在哪儿才好打算。我这阵子饿上来了呢!”王尔烈道:“那边有人出来打水,村里有炊烟,就有饭。十五爷,咱们讨饭去!”慧儿指着下山路口一家说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烟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么凶险,逃着也方便些。”他替颙琰把枪子带儿掖进褂襟里系在腰带上,又道:“爷把枪掖袍子里。这么着进去,一见您,就吓得咋唬起来了,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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