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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716)

  “没有……主子,我是喜欢的了……”人jīng子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兀自抽搐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己,哽咽着说道:“从恶虎镇到平邑只有两条道,我走的顺河川……到夏集问,到尚营、马家渡口问,都说没人从西往东走……我断着主子走了凉风口,吓得骨头都苏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猎砍柴的,谁敢走那条道儿?没遇着土匪吧?道儿上凶险,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么对付?方才我还在想,上山寻不着您,我就一头扎了舍身崖拉倒……”他呜的一声放了号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难了……”

  三个人在凉风口村里憩息消散数时,都已心平气和,乍逢人jīng子,原是欣喜,听他如泣如诉,回思一夜险恶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儿撑不住便陪哭,王尔烈和颙琰也各自垂泪。良久,颙琰才拭泪笑道:“这不是雨过天晴了么!我不觉得怕,倒是身上乏……你来了,我就踏实了。”慧儿便将夜里过山口时遇见豹子的事说了,又笑又哭,说道:“我真的吓木了!那两只眼这么大——”她比了两个拳,“——就那么瞅我们!瞅了一会子,呼噜着钻树林子走了……”王尔烈道:“这真正是十五爷的无量福德。我心里想,过了这一关,再不会有凶险的了。”人jīng子道:“有凶险没凶险,我是一步也不再离开爷了——我们爷是大命人。虎豹都回避的!”颙琰道:“什么大命,不过还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罢了。”

  说笑比划着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jīng子一人包揽背了,他还要背颙琰。颙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骑你背上成了什么模样?走,咱们走啊!”

  这一来三个人都如释重负,一路走着问人jīng子,才知道泗水河边他脱身很容易,临走时还在吴头儿身上捋出二十多两散碎银子。平邑城里qíng形人jīng子没顾得细打听,人们都说“县令是个清官,bào民踹衙门,他先bī着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绳子吊死在井沿上,说县太爷一个小儿子还活着”云云。说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济南带了“三万人马”,已经把guī蒙顶团团围困,平邑县郊的绿营兵已经奉了福康安的军令派人进驻县城;还有说福康安从济南调了二十门“威武大将军”pào来,要把guī蒙顶炸平;又说还请来了龙虎山真人助阵,防着龚瞎子里头有人施妖法邪术……沸沸扬扬,都是道听途说。

  “十五爷现在其实是蒙尘民间。”王尔烈边走边道,“要赶紧和兖州钦差行营联络上,有奏章折本随时能转到北京。还有福四爷处也要联络,十五爷在平邑,他有保护责任。这里的驿站不知乱了没有?我们住的吃的要他们管,朝廷的邸报也要他们送的。”人jīng子听一句答应一句,说道:“驿站我进去看了,驿丁们都是本地人。起初乱了一阵子,跑得只剩驿丞和一个伙夫头儿,后来说土匪没占县城,又都回去了。现在都在瞧福四爷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这一大片就全坏了。”颙琰自幼和福康安极相稔熟,深知他的脾xing,绝顶聪明又骄纵任xing,豪慡侠义又心胸狭窄,要知道自己来平邑“抢功”,没准儿把兵权jiāo过来,一古脑儿推卸了,站旁边瞧热闹。但这个心思不能对众人说,因斟酌字句说道:“福康安是专门讨逆主帅,我们的责任是安抚百姓,不能掣时,让他放开手脚办军务。我原是想进县城把衙门恢复起来。现在看不必着急,只用兖州的钦差关防知会鲁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过往人员和出海船只,防着溃散逆匪逃逸。同时要调集粮食,囤集兖州府,支应军需,军需用不完的善后民用。给福康安咨文用平行关防,除了上头说的,只说我在兖州各县视事,策应军务就是,别的不要多说。”他抿了抿嘴唇,问道:“王师傅,你看这样可成?”

  他说,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人jīng子和慧儿是一样的心思:看戏上的小唱本儿鼓儿词摊儿上说的“太子爷”,高马华轿骑坐了出来游chūn或私访,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jian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拥着美人招摇还宫,救忠臣、杀jian臣之类的套套儿,哪一条也和颙琰套不上,这说的都是政务经济,一点花哨也没有。若说不是戏,他一挫于huáng花镇,再挫于恶虎村,也都是呼吸xing命、顷刻须臾的凶险,也真的和戏一样惊心动魄。二人都暗自摇头嗟讶:弄不懂这人这事。王尔烈没有听完已经全然明白,颙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还要维持福康安的尊严体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点自己的“小局”。品嚼着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这么点年纪——谁教他的呢?……想着,口里说道:“只有一条要紧,福四爷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负责了。”

  “我不要人为我负责。”颙琰仰了仰脸,只这一刻,也闪露出一份异样的倔qiáng自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形容儿,随即一笑,说道:“这是孔子家乡,用孔子一句话说‘天生德于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尔烈说起有人筛锣上山的事,问人jīng子:“那人喊的‘huáng总镖头’是不是huáng天霸?huáng天霸也来了么?”人jīng子道:“这事我不知道一一那是镖行喊山,给山上大王们传言某某局子过山,就用这办法给绿林联络。既有人喊山,必是有点来头的。师傅要来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议论说话,已经来到川下,从这里泗水南流分了汊,东边杂树茂林掩着官道,县城隐约可见,夹岸峡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圣水峪,回头再看凉风口,连下边的两个村子也托在云雾中,层云淡霭中隐约只见一条细线似的羊肠小道盘曲蜿蜒隐去。乍然回到车行驴嘶人烟辐辏的市镇,三个人都觉一夜光景不可思议,恍如大梦醒来。眼前镇子东头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临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合水峪

  旁边一个四合院。全都是卧砖到顶的瓦房,与村镇民舍衔接相连。街上饭店里炒菜的油烟、油条、焦葱花儿的香味,还有不知谁家蒸包子蒸出的鲜香一阵阵扑鼻而来,逗得四人食yù大动,馋涎yù滴。人jīng子背了三包子东西走在前头,忽然回身笑指着驿站门口道:“十五爷,福至时来三羊开泰——我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来了!”

  在哪里?三个人看时,驿站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看门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几只jī在地下啄食儿。人jīng子见他们不懂,紧走几步,指了指门框旁的砖墙,说道:“瞧见了吧!这是我师傅的镖记,他在西边。这么说就是到恶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准又回来!”三个人这才瞧见是个粉笔画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图(圭),中间cha一箭头,成了“圭”的模样,画得极糙率流畅。颙琰笑道:“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画的毛毛虫呢!”人jīng子笑道:“坤卦象土,师傅姓huáng,就是螣蛇的象,爷说的也差不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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