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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842)

  福康安听他们说笑起初懵懂,他毕竟天分极高的人,倏地灵机一动已经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与和坤作对的人!招降纳叛的一伙凑集在福建,gān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这如何不招那些权倾朝野势倾天下的人疾忌!!一时间想到他晋封为有清自三藩之后头一位功勋王爷,但觉脚下虚空得如万丈深渊,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时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语说道:“我辞了三次的,万岁爷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爷说的就是这件事。”李侍尧见刘保琪掏烟,自己也掏出烟斗,燃着了,慢吞吞说道,“我到北京其实就是荣养了,其实早年雄心壮志,这会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儿。四爷,你如今封王,已经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经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着您的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无论两广、川、湖、湘调来的,还都是您带过的兵……清军官场败坏,其实营务废弛军纪也败坏,别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独您的兵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王爷,恕我直言,若是别的将军,十个有十个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赏之功硬赏你一个王爵,如此风标崖岸,谁能承受得住?”

  这是透彻入骨的警醒语了,福康安早已听得身心一阵阵发寒,他的心随着李侍尧说话驰得更远,想到傅门三世荣贵、忠诚报国军法治府;想到颙琰多次说他“豪奢挥霍”,兵部人私议他养“骄兵悍将”;想到傅家奴才一个个都成了将军、副将;想到每当父亲冥寿,来赴筵的将军huáng灿灿一片都穿huáng马褂、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风贵盛场面……他一阵胆怯,又一阵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来。早年乾隆与母亲的事他多年来也多少听得一点宫里含糊谣传,这种事为子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这念头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准而且看得远!思量着,深长叹息一声:“我一生耻于人言倚赖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剑立功名于当今,垂竹帛于后世。其实父亲一直在庇佑着我,皇上一直在呵护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办法。”

  四个人都注目着福康安不言语。

  “我要上表请旨,”福康安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微微有点颤抖,“父丧未除,我就去山东剿贼,没有为父守灵,有亏人子之道。归还兵权,解散府兵,举家为老公爷守丧三年,然后我去奉天养病。我的王爵与开国诸东来之王有别,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从我儿子开始要递降,直到平常庶人为止。多年征战,我的腰部受损,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该退下去休养了……”他不胜其力地又咳嗽了两声,才止定喘息。

  几个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进不知退,骄纵傲上招来奇祸,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瘪了,瘪得颓唐无气,都觉得有点意外,正面面相觑,福康安又道:“其实你们这些活我心里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头只要我打胜仗,每战必捷,朝廷用得着我就无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气凌人些只怕那些乌guī王八还怕些……唉,错了,从头到尾都不对头啊……”

  “王爷,没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济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弯子转得太急。你一辈子都颐指气使豪气gān云的,就有这想头也要慢慢来。你并无危险也没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爷还是福四爷嘛!”李侍尧笑道:“小惠说的是,是历练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变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qíng真是铭心刻骨,怅然一笑说道:“我都依诸位了,这么说还有事可gān。海宁我不能让他再来坏台湾,要上折阻他来闽。皋陶也不要急着回北京,把我折子里说的几件大事办好再说!”他仰起身来:“湖广不是又有天地会闹事么?我去坐镇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见见十五爷推诚谈心,一步步退下来。”接着,扳着指头数述台湾风土人qíng,何处可以植茶树,哪里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场,此方适宜建作坊……一直说到晚饭后又秉烛夜谈,也不骑马,竞打轿回营不提。

  二十七世qíng浇漓新茶旧茶授受相疑太上今上——

  其后数年无事,日月星辰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到乾隆六十年,禅让大礼的日程不得不提到朝野关心瞩目之下,这期间,福康安几次想缓缓退出政府,无奈天下已不同于乾隆四十年之前,不但多事且稍有动dàng,动辄以倾朝之力扑灭,当年福康安赴武汉,十月安南内乱,遗臣阮辉奉王族命来投奔,朝廷命孙士毅出兵到jiāo趾征讨镇平,直打了三年,不但没有赢,还险些把老命搭进去,把全部辎重火器弹药就地焚弃,带着一少半败兵逃回镇南关。朝廷无奈,只得再次动用福康安,福康安此时虽已征战qíng致萧然,但他的名头太大了,敌人也实狡黠无赖,还没有走到广州,已经遣使叩关谢罪,赉表乞降。朝廷算算输赢账,只合睁一眼闭一眼,竟封了安南叛王为安南国王马虎了事。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尼泊尔的廓尔喀由弥弥山南入寇后藏,这不同于安南疥癣之疾,想马虎也马虎不得。遍观文武百官,能打仗的还只有个福康安和海兰察。五十七年六月,福康安和海兰察抽调兆惠原来统属部队,以六万大军由青海抵后藏,四月首战,连败廓尔喀屯界之兵,收复后藏失地,六月大举反攻,海兰察前队长驱直入尼泊尔,福康安大军后继。尼泊尔痴心一片,还等着英国人来援,但清军压境刻不容缓,无奈又俯首称臣。此系福康安毕生抗御外患最后一役,也使尽了吃奶气力,全凭着天山旗营战力qiáng大,火器充备,又有海兰察这员老将用心合力,加之尼泊尔兵都是和尚兵,不吃打,一见火器就跪地礼拜求神保佑,才得西藏平安无恙。饶是如此,此役下来,福康安已筋衰力竭形容枯槁,海兰察更惨,回军行至青海西宁心疾发作端坐而逝。消息传到北京,举朝震悼,诏命海兰察入昭忠祠。这固是前所未有的荣宠,昭忠祠中灵牌如林,不以阵亡入祠的,只有一个海兰察。此刻丁娥儿已是白发婆婆,兆惠叫人抬了自己亲到海兰察府,躺在椅轿上只是老泪长流,一句话也说不得。这对“红袍双枪将”老兄弟如此结束。

  福康安单身带十骑返回北京,已是乾隆六十年秋九月。他是凯旋王爷,虽然没有带大军耀武扬威,照例皇帝是要“郊迎”的。前宿丰台,已奉旨,“朕年事已高,着皇十五子嘉亲王率诸王皇子及文武百官至潞河驿迎福康安凯旋归朝,用皇帝仪仗。钦此!”

  第二日辰时,福康安带着顺天府送来的卤薄仪仗,前呼后拥也有数百善扑营军士夹护,十名戈什哈都是钦封参将衔,都穿着簇新的huáng马褂在前开导,举着钺、节、镫、斧、旗、牌,中间拥着御赐明huáng顶十六人抬大轿透迄赶往潞河。福康安已不是第一次坐这轿了,还是有点倜促不安,不住地在里边掀开轿窗帘向外看。遥遥见得前头一大片龙凤旗遮天蔽日,在西风中猎猎招展,约可有一里之遥,他沉思片刻吩咐“停轿”,提着袍角款款下未,站在风地里,像是在聚集力量似的深吸一口凉气,命道:“除了得胜鼓,其余鼓乐chuī打都停了。”又招过十名戈什哈道,“这就到天子辇下了,huáng马褂是奉旨沿途穿的,现在一律除掉。一切仪仗随后,由你十人摆队引导,我们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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