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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_二月河【完结】(845)

  “怎么跟的人这么少?老年人要多热闹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层微汗,给乾隆打千儿行礼起来,嗔着二chūn说道,“这地方也太荒凉了,散步也寻个好景致嘛!”“你懂什么叫好景致?”乾隆说道,“这是朕的旨意,她们敢违?”和珅换了微笑,低声道:“奴才也是关心主子么!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内。大内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亲王去迎福康安回来,军机处就只留了个刘墉当班,站着说了几句苗疆的事,又到内务府催发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银子。事儿也没办成,又惦记主子有事招呼就赶着骑马回来了——几年没骑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颠得腿疼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亲,论功劳可以给他个铁帽子王的。嘉亲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热闹风光些。如今传位嘉亲王已经是不宣之秘。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诏书册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逊位禅让,他就是当今,人心趋炎附势也是寻常事。这都是你不读史书的过,你下去读读司马迁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他顿了一顿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颙琰今儿也没过来,必定一同进来的——叫他们把台湾进的新茶送过来,朕还没有吃过呢!”

  “奴才就是为这事去的内务府。”和珅笑道,“今儿的玉泉水还没送过来,还有新茶,奴才还指望着主子赏一点呢!管茶库的掌事太监去了潞河驿,御膳房总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着主子这就先过来……主子爱这里,就在这里悠悠。奴才去去就来。”见乾隆微笑点头,和珅才跪辞了。

  乾隆这才起身,走了几步,觉得腿膝有点酸胀,命二chūn一边一个搀扶着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铁马she熊she虎那辰光了……”怀chūn和思chūn都无可深劝。她们自也有一份难以启齿的隐衷:皇后虽然废死,没人再来整治作践她们,但她们名义上只是个不伦不类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宫人,像嫔妃又没有嫔妃位子,年轻轻的闭锁深宫,又没有子息,这位老朽皇帝一旦驾崩,再去依托谁呢?口中各自劝着“皇上还成,皇上不老”,声音已带了哽咽。三人扶将着在老树秋糙间徘徊遣怀间,思chūn眼尖,遥指着南边宽道说道:“有人过来了,那不是十五爷?……那是……?”

  “福康安!”乾隆也认了出来,笑道,“这里糙太深,咱们也转悠够了,到那边见他们。”

  ……福康安是从颙琰处一同来的。挨了颙琰一通训斥,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起初到澹宁居颙琰办事书房,颙琰还是很客气,仍是那付淡淡的笑容,只是问起居,问家中有什么难处,又说福灵安在外当巡抚口碑还好。他这样不咸不淡,福康安想寻出由头“jiāo心”也难开口,思量着还是从亲qíng上头说容易,因道:“奴才已经听说十五爷要当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逊位,您就要御极君临。这些日子,这些年,奴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能,活得不地道。”

  “你这是怎么说?”颙琰看着纸扇,笑着转过脸来,“谁敢说你无能?我还不知道你?能读书能出兵,全挂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过,怎么又说这个话?”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带兵是真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福康安摇头叹息,说道,“就是带兵,也全仗着皇上和十五爷的信任,军需待遇和兆惠海兰察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奴才错就错在把功劳能耐都算到自己账上,顾盼自雄,眼里心里只是个显摆。守礼,也是循了圣人教诲不敢为非,替自己替部下门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里下人说,什么叫忠?就是要有心,心中只有主子没有自己!教下头是这样,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这一条就少了。”说罢长叹一声,“这是奴才几年读书养气的心得,未必说的全。想起阿玛额娘的教诲,想起当年魏娘娘教我识字,给我铰鞋样子……都是恍然如梦——真的,什么都不必说了,总之是糊涂罢了。”

  颙琰起初只作无心,摆弄着手中素纸扇子静听,偶尔还颔首微笑,听着他是真qíng认错服低,又提起两家上代恩义qíng份,不禁慢慢入心动qíng动容,想说几句温存话,临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摺起放下了,说道:“本来这些话,将来有机会说的。你现在说了,我很为你欣慰。我和王师傅他们闲常议论过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门公子哥几xingqíng,送你‘骄纵’二字大约不为冤枉了你。”

  他口气淡淡如水,考语却下得很重,似笑不笑只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来回驳了,但此刻却是真的认了,只是低头,诚挚地说道:“十五爷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认了,不但骄纵而且有时狂妄!年轻读书时我就说过,‘论读书写文章,阿哥们都和我一处,谁还不知道谁?八爷就诗词我还服些,就十五爷,一篇书要温习几天才会背’——这不是患了痰症风疾么?”

  “钱沣的死,我查过了,没你的事。”颙琰平静地说着,轻轻把扇子丢下,“因为当时你在洛阳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说纪昀被黜,有你的份;还有,福灵安党附朝廷大员,恐怕也是真的。忠,只有一个心,像你这样身份地位,放纵兄弟去捧人的臭脚应该么?”

  福康安吓了一跳,忙道:“十五爷这话,足见还是信任我。纪昀被黜,是和珅到山东,我心里恨于敏中,叫他狠狠整,谁知他连纪昀的过错都抖落出来……福灵安党附的大臣,奴才也听说过,但奴才们分居已经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气教训,这是实话。”不知是怕还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说着,已迸出泪花。

  “你手脚也太大方。”颙琰毫无表qíng,像在议论别人,侃侃说道,“金川是七千万吧?台湾又是一千多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对的,可总要有个尺度分寸吧!嗯……这次出兵后藏,我看还是不错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噢!”

  这话福康安打心底里不服。但此时不服更待何时?他觉得再坐着对话已不合宜,起身小心说道:“总之都打骄纵狂妄目中无人这个病根上起来。我虽封王,心里还拿皇上和十五爷当主子。这话早年爷要说出来,我必定驳回,如今是口服心也服了!”

  “我们表兄弟jiāo心,就是朋友相处,规之于义么!何必这样呢?”看着这位一世不肯服人,桀骛不驯的勋贵软软的低头,颙琰心里突然得到极大的满足,“你的功劳我没说,其实记得也结实着的。皇太子是这样,将来无论怎样也还是这样。不要疑人也不自疑,我毫无难为你的意思。”说着掏出表来看看,一笑说道,“今儿谈的很好。我们抽时辰再论——走。”他用手轻轻拍拍福康安肩头,“你这功臣王还没见万岁爷呢!咱们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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