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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骗你_王跃文【完结】(23)

  又动得了他半根毫毛呢?下道禁令,不准百姓编段子,那才是傻瓜做的事儿。

  这位感qíng丰富的国王做过的最冲动的事,只怕是邀请伏尔泰做客了。当时伏尔泰文名响彻欧洲,腓特烈二世自命艺术家和诗人,又会讲一口很时髦的法语,自然要同最杰出的文化人做朋友了。于是,他向伏尔泰郑重发出邀请。伏尔泰兴高采烈地来了,称赞腓特烈二世为“北方的所罗门王”。腓特烈二世却很谦虚,说自己最喜欢的称号是“伏尔泰的东道主”。这位好客的东道主封伏尔泰为法官,让他住进豪华的王公宅邸,领取丰厚的薪金。

  伏尔泰的访问看上去很愉快。腓特烈二世隔三岔五宴请他,席间的谈论是高雅的,哲学、音乐、法语诗,甚至还有烹饪术。国王还常常请伏尔泰修改他的诗作。但久而久之,麻烦就来了。文化人天真起来就容易忘乎所以。伏尔泰见国王请他修改诗作,就真以老师自居了。腓特烈二世写诗到底只是业余爱好,他的职业是国王。这位国王的诗自然不敢恭维,尽管他的国王当得也许很出色。伏尔泰竟然笑话国王的诗,甚至在很多公开场合引用国王的诗。国王认为伏尔泰这么做别有用心。腓特烈二世毕竟还算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的诗作只能在小圈子里传阅,公开发表怕招人笑话。可伏尔泰的恶作剧等于是将国王的诗作公开发表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了,而这个版面通常是发表国内外要闻的。腓特烈不高兴了,伏尔泰也不愉快了。伏尔泰只好离去,回到他忍受了几十年的法国。

  几乎在同时,中国正处大清帝国康雍乾盛世之雍正年间。雍正的宠臣年羹尧文韬武略,为雍正登上皇帝宝座立下过汗马功劳。雍正好像也很有人qíng味,曾对年羹尧说:自古君臣之jiāo大多因为公事,私jiāo也是有的;但像我俩jiāoqíng如此长久,从未有过啊!我俩要做君臣的榜样,让千秋万代之后人称赞,让他们羡慕得流口水!听了这席话,年羹尧真是感激涕零,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发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雍正对年羹尧自然是累降恩泽。

  然而,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有一年,天显瑞象,五珠连贯,日月同辉。于是举国沸腾,以为吉兆。文武百官竞相进表,颂扬雍正英明盖世,德化八荒,乾坤朗朗,国富民安,盛世太平。年羹尧当然不敢免俗,也进表皇上,自然是好话连篇。他在上表中用了“夕惕朝乾”之句,称颂雍正晚上反躬自省,白天为国事勤勉cao劳。此语出自《易经?乾卦第一》,原话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后来化作成语,或说“夕惕朝乾”,或说“朝乾夕惕”,意思完全相同。但人们习惯中多说“朝乾夕惕”。年羹尧的灾祸就出在这地方。他只是把人们说惯了的“朝乾夕惕”说成了“夕惕朝乾”,就惹得雍正龙颜大怒。这位当年发誓要同年羹尧做千古君臣榜样的圣明之君脾气发得令人不可思议:既然年羹尧舍不得把“朝乾夕惕”四个字给我,他立下的那些功劳我也可给可不给!

  年羹尧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把皇帝老子给得罪了。这位中国的大臣远没有同时代西方的伏尔泰那么幸运。伏尔泰也曾被腓特烈二世的爪牙投入监狱,因为他无意间带走了这位国王的法语诗集。这册诗集很可能让腓特烈二世在国际上丢脸。但伏尔泰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腓特烈二世还为自己做得过火而内疚。也许因为伏尔泰到底只是国王的客人,而年羹尧却是皇帝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年羹尧被认定九十二项罪状,其中三十二项都是问斩的罪。一个被皇帝视如手足的权臣,一夜之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年羹尧在狱中给雍正写了封信,言辞凄切,恳求皇上留他这犬马之身,慢慢为主子效力。雍正便大发慈悲,法外开恩,赐这位当年的功臣在狱中自尽。凡是皇上赐予的,不论祸福,都是恩典。年羹尧自尽之前,还得伏地长跪,谢主龙恩。毕竟不必杀头,可留下个全尸,自然算得上皇恩浩dàng。中国自古的天条是:朝廷永远不会错,皇上永远是对的。臣民在皇帝和朝廷面前永远只有一个姿势:叩首谢恩!

  伏尔泰事后回顾自己的普鲁士之旅,万分感慨:谁若相信自由、多元价值、宽容和同qíng,谁就无法呼吸极权主义国家的空气!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腓特烈二世因为法语诗的事而生气,不过是借口罢了。年羹尧的冤狱呢?却是让人莫名其妙。中国历代皇帝,除去开国之君,都受着良好的教育,皆可谓饱读诗书,学养深厚。难道雍正皇帝真的不明白“夕惕朝乾”原本没有错误,他只是想找个岔儿发作而已?只要他是皇帝,就总有龙威大作的理由。

  第六辑 中国天天感思节

  仁者?君子?凡人

  读书是需要人生经验的。我早些年捧着一本《论语》,只觉得古奥难懂。直到在人世间栖栖然走过了一程,再重新读这本书,方才略略参悟了孔门学问的些许玄机。

  孔门学问的最高境界是仁。众弟子多次问仁,但孔子从未对仁下过一个定义,只是教弟子们怎么去做。勉qiáng换算成现代语汇,就是教弟子们做到真善美。比方说“刚毅木讷,近仁也”。一个人是怎样便是怎样,哪怕呆头呆脑都没关系,如果刻意地表现,就是“巧言令色

  ,鲜矣仁”了。子路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他穿着粗布衣服,同身着华服的贵人们站在一起,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孔子对此大为赞赏,认为这只有子路才能做得到。我想是他心中有仁,用不着拿外在的东西来文饰。这看似平常,我们大多数人未必做得到。我们在西装革覆的阔人面前如果捉襟见肘,多半会露出窘态来。

  仁的境界不是很容易达到的。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他从未说过谁成了仁者。颜回“三月不违仁”,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孔子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千古喟叹,遗憾无限;物yù之弊,于今为烈。人们难以达仁,不在仁的虚无缥渺,而是人们实在很难逾越声色犬马的yù壑。说到底,人总是俗物,很难真正达到仁的境界。世上是否有过真正的仁者,值得怀疑。但人应常怀仁心,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便是“为仁由己”的意思,而且“我yù仁,斯仁至矣!”

  孔子实在很通达,他知道要求所有人都成仁者,太不现实,于是退而求其次,又教人做君子。君子不一定就是仁者,但对仁应念念不忘。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大概是对君子的道德要求吧。孔子的另一位得道高足子夏说,君子“观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或许就是君子的外在气度:看上去庄敬,叫人不敢轻慢;接近他又很温和,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听他的言论,则严肃认真,使人折服。做到这一点,需要仁的深厚修养,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装腔作势。所以恪守仁道,自成君子。

  孔子的学问不是人们误解的那样刻板,而是很活泛、很练达的。我们凡人学了,也大有裨益。比如同上司相处,孔子讲究平淡为宜。他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这里教人谨守臣道,不必过于拘礼。可我又常常拿不准这话是否说得有理。现在那些做上司的,惟恐下面不敬,偏要有意摆出股威风来,你越是唯唯诺诺,他越是感觉良好。你想让上司高兴,就不要怕人家背后说你是马屁jīng。孔子又告诫人们说:“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也。”但很多耿直的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并没有进入上司身边的小圈子,却自以为无私无畏,就直言不讳,结果成了故意同上司过不去的人。须知如今你想讨得上司的信任,并不在乎你光明磊落,而是“功夫在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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