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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骗你_王跃文【完结】(35)

  我一直很怀念奶奶的笑容,可她老人家离开我已整整二十五个寒暑了。那个盛夏的huáng昏,很闷热。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噩耗,脑子轰地一热,往家里飞跑。奶奶已经躺在棺木里了,还没有合上盖子。我伸手摸摸奶奶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我这才哇地哭了起来。

  如今我谋生在外,很少回老家去。一旦回去,妈妈说得最多的便是奶奶。但凡儿孙们稍稍有些出息,妈妈都说是奶奶保佑得好。我愿意相信奶奶的灵验。奶奶不过是俚乡村妪,终生劳碌,穷苦到老。她一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低过头。我们穷人家孩子,能够从先人那里继承的,就只有他们身上的骨气了。我想这便是所谓祖德流芳吧。

  爷爷奶奶手上,只有两亩薄田,养不起家小。那时妈妈已到我家来了。只是十三四岁的童养媳;我父亲比妈妈还小几岁;我还有位姑妈,年龄同我妈妈差不多;爷爷是个老实人,整个家都由奶奶撑着。起初,爷爷帮有钱人家gān些活,挣些口粮。有回爷爷病了,不能去gān活。奶奶上那户人家报信,却让人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奶奶一扭头就回来了,再也不让爷爷帮人家gān活。奶奶设法凑了些小本钱,叫爷爷做小生意。从此,爷爷就在老家收些土货,走两百多里山路,挑往武冈贩卖。货脱手后,就地进些特产挑回溆浦,再赚些差价。七八天打个来回,赚下的钱刚够家里粜七八天的口粮。奶奶便带着我妈妈和姑妈在家织麻纺线,我父亲就放牛砍柴。每次爷爷跨进家门,头一件事就是摸摸米缸,看看他出去这几天,家里人是不是饿着了。一家人就这么觅生度日,相依为命。日子虽说清寒,倒也乐得不求人。

  又是一个集日,爷爷早挑着货担上武冈去了,奶奶背上背篓,揣着爷爷留下的一块钱,去集上粜米。米铺老板接过钱,摇头说,您这哪是一块钱,是一串钱啊,只够粜一升米。奶奶听了,两眼直发黑。她顿时明白,爷爷准是让人骗了。奶奶捏着那一串钱,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只好买了一背篓芋头蔸子。可怜奶奶三寸金莲,背着一篓芋头蔸子,颤颤崴崴地往家赶。一路上,想着娘儿几个要吃五天的芋头蔸子,奶奶禁不住泪眼涟涟。

  还算老天有眼,正好有户殷实人家要请人纺鞋底绳,奶奶便接了人家的活计,带着我妈妈和姑妈纺了几天几夜。结果,娘儿三个赚的米比爷爷跑一趟生意赚的还多。爷爷准时回家了,照例先摸摸米缸。他见缸里还有大半缸米,不知是惊是喜,问道:“你们娘儿几个这几天没有吃饭?”奶奶闻声,冲着爷爷嚷道:“吃你个死!”

  听奶奶嚷完,爷爷一屁股瘫坐在凳上,长叹着:“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啊!”奶奶同爷爷商量,再怎么苦,也要送我父亲去念书,不然长大了钱都认不得。我父亲因此因祸得福,当年就进学堂读书去了。

  奶奶若是生在有钱人家,只怕是个识文断字的才女。老人家目不识丁,可我记得小时候听她说话,嘴边居然时常冒出些之乎者也来。她同人辩理,或是帮人劝架,满口四六八句,都能押上韵,总是说得人家心服口服。当年为了争水,我们王姓同邻村覃姓年年打架。土枪土pào,大刀长矛,很是惨烈。有年,打完架后,官司打到县衙门。我们王姓却没有一个男丁敢当头上县里说理。想来想去,全族人公推我的奶奶。那是我奶奶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回,让男人们用轿子抬着去了县里,同覃姓头人对簿公堂。我奶奶巧舌如簧,谈锋如剑,驳得覃姓人张不开口,睁不开眼。一个女人家,真还把官司打赢了。自此,我奶奶有了“乡约老爷”的雅号,半是玩笑,半是敬重。

  奶奶的掌故很多,都是妈妈和爸爸告诉我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似乎一直就是位瞎了眼睛的老太太,成天迈着双小脚,在老屋里转来转去,嘴巴总是动个不停,好像老在吃什么。我少不更事,总喜欢问奶奶您吃什么?奶奶便会笑着说,我在吃亏!我们家乡,大凡人生种种苦楚,都可归之为吃亏。现在想来,奶奶那一辈人,除了吃亏,还能有什么呢?

  奶奶临终的qíng景,妈妈后来时常说起。奶奶已病得不行了。医生每天都说老人家熬不过今天了。可奶奶浑浊的眼睛老是睁着,就是不肯闭上。我妈妈说,你奶奶在盼她儿子。我爸爸外出几个月了,他不知道老母已经病重。这天,突然收到爸爸的一封信。果然,听妈妈念完爸爸的信,奶奶眼睛一闭喉头咕噜一声,就落气了。那年月,我爸爸戴罪在身,独自飘零天涯,奶奶怎么放心得下。

  我的妈妈也早就做了奶奶,可她总是把老奶奶挂在嘴边。看着儿孙们都大了,妈妈总说,要是你奶奶还在,多好。妈妈说,你奶奶那坟眼啊,是五色土,村里人都说奇,到了冬天,别的坟头上糙都huáng了,只有你奶奶坟上的芭茅青油油的。

  爷 爷

  爷爷这辈子,不知总在思考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除非做事,他总是蜷在堂屋的长凳上抽旱烟。旱烟袋老长老长,戳在地上。爷爷不太说话,他有些结巴,嘴里就gān脆衔着烟袋。他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地方出神。呛人的旱烟袅袅娜娜。爷爷到死都是这个样子,在làng漫的读书人看去,像位深邃的哲人。若是夏天,huáng昏将近,爷爷早早地就在屋前的场院里烧上一堆浓烟,熏蚊子。天一断黑,吃了晚饭,爷爷就蹲在烟堆旁,旱烟袋伸进暗红的火灰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小孩子们嬉闹也罢,大人们拉家常也罢,都不管他的事。他

  其实,爷爷一辈子只做过三桩事:种田、种西瓜、当小贩。爷爷的西瓜种在离村子三里以外的河滩上。那河滩没主的,谁家愿意种,就去开垦一片。爸爸说起过小时候帮爷爷守西瓜的事。爷爷在河中间的沙洲上开了一片地,爷爷和爸爸每次都得涉过浅浅的河水,才能去瓜地里。爸爸说那时的西瓜很大很大,一个足有二三十斤。爸爸嘴馋了想偷吃,一个又吃不完,只有gān着急。我说那么好的西瓜,是不是很赚钱爸爸说,哪里赚钱?亩产也不高,又不好卖,挑着两个西瓜四邻八乡的转上一天都卖不完。田里只种稻子,那时候禾栽得稀,田里还养鱼。要吃鱼了,拿个竹罩子去罩,一罩一个。猪吃叫,鱼吃跳啊。爸爸说得我都神往起来,可他马上又说,田少了,产量又低,爷爷还得在农闲的时候跑武冈,做些小本生意。那生意做得苦啊,来去都得走两百多里山路,还挑着百把斤担子。有回路上遇上qiáng盗,把货担抢了,还里里外外搜身。爷爷有块光洋,幸好事先fèng在腋下的衣fèng里,才没有被搜走。可怜爷爷双腿叉开,双手举着,任人上上下下搜个遍,身上的汗就像huáng豆样地滚下来。据说,奶奶后来只要说起这事,就怪爷爷不该把光洋藏着,老老实实送给qiáng盗好了,让他们花了这钱绝子绝孙去。万一要是搜到那块光洋,散财还是小事,那qiáng盗还会把你耳朵割掉。奶奶一辈子都在后怕这事。

  爷爷闷着头抽烟,他能想些什么大事呢?他在想西瓜怎么不好卖?怎么就不能多置几亩田?能做些什么更赚钱的生意?遭qiáng盗抢劫的事他兴许只是偶尔想起,他在那条路上跑过无数回,毕竟只碰过一回qiáng盗。可就是这些问题,爷爷也许到死也想不明白。这其实是关于他这一生命运的大问题,爷爷注定是想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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