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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_王跃文【完结】(36)

  自不量力,辞职办公司……’   朱怀镜说:‘ 能办好公司也不错嘛!’舒畅叹道:‘ 他能办好公司?他出去几年,没赚一分钱,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了,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穷得叮当响,身边却没少过女人。他要是有本身养得起女人,也还算他是个男子汉。他是凭着一幅好看的皮囊,专门骗女人的钱。有些傻女人甘愿上他的当。他弹一曲钢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说些huáng段子,都可能让有些女人上钩。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职业。他已没有廉耻,没有尊严。他已两年多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了,却又不肯离婚。’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 没想到,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却是个苦命人。’   舒畅却笑了,说:‘ 这话我不爱听。

  我起初也难过,后来想通了,就无所谓了。什么苦命不苦命?我不说靠别人活的。

  他要不争气,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相gān。’   朱怀镜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换了话题,说:‘ 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脑瓜子灵,手脚也勤,会有出息的。’舒畅却说:‘ 你也不要对舒天格外开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紧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你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托你关心,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有个机会,就行了。’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沉默半晌,舒畅笑道:‘ 说点别的吧。到乡下走走,感觉怎么样?’   朱怀镜叹道:‘ 本是去看先进典型的,却看到了农民的苦。这话却又只能私下里说。枣林那地方,历史上只怕很有名的。留下个破败的宗祠,我进去看了看,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可是,正像那里面戏楼上对联说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如今却是两晋衣冠都没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更不用说隐逸神仙了。’   不知舒畅是否听明白了,可朱怀镜的qíng绪分明感染了她。她望着朱怀镜,跟着他叹息。他又说:‘ 我当时读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万念俱灰,无限悲凉。历史和时间太无qíng了,人实在是太渺小了。记得有回看电视介绍哪个名寺放生池里的乌guī,两千多岁了。我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乌guī可是和孔子同龄啊。孔子呢?孔陵那个土堆里是否埋着孔子的尸骨还不一定哩。可是那只乌guī,依然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这就又想起了下联的话,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天天都是戏局。我想这人生的戏,那两千多岁的老乌guī只怕是没兴趣看的。只有人类自己自编自演,不亦乐乎。可悲可叹又可笑。’不曾想,舒畅听着听着,竟抹起眼泪来了。朱怀镜忙笑道:‘ 你看你看,倒让你伤心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说着说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了。说归说,还得跟着太阳起chuáng,随着月亮睡觉。’   舒畅长叹一声,说:‘ 你说到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人都是懵里懵懂活着,真没几个人去算一算一辈子到底有多少天。可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三万六千日呢?就算是三万六千日,也是昙花一现。

  想想你手头三万多块钱吧,水一样的,很快就流掉了。’   说得朱怀镜也背膛冰飕飕的了。‘ 舒畅,人有时倒是懵懂一点好。有些事qíng,是不能去想的。 ’ 他想尽量轻松起来,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说:‘ 舒畅怎么讲普通话?

  其实梅次方言很好听的。’   舒畅说:‘ 我自小随父母在部队里,走南闯北,只好说普通话。后来我当演员,也得讲普通话。舒瑶能当上电视台主持,多亏她的普通话。你不知道,要梅次人说普通话,比什么都难。’   朱怀镜便学了几句梅次话,学得不伦不类,好笑死了。舒畅平时不说梅次话,却也能学着讲。她便讲了几句最土的梅次话,朱怀镜听了,嘴巴张得天大。舒畅便笑得气喘。朱怀镜便问是不是骂人的话。舒畅笑道:‘ 你也真是的,谁敢骂你朱书记?’   朱怀镜说:‘ 舒畅,你就别叫我朱书记好不好?’   舒畅躲过他的目光,说:‘那我怎么叫你?’   朱怀镜说:‘ 你就叫我名字嘛。’   舒畅故意玩笑道:‘ 民妇不敢。’   朱怀镜也笑了,说:‘ 本官恕你无罪。’   舒畅微叹道:‘ 说实话,你是吴弘的同学,我就感到天然的亲切,把你当兄长看。可是,你毕竟是地委副书记啊。’   朱怀镜说:‘ 地委副书记也是人嘛。说真的舒畅,我很喜欢你的xing格。’   ‘ 其实昨天晚上,我是专门去看你的,见你门上亮着’请勿打扰‘ ……’   ‘ 哦,对不起……’   舒畅望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绞在一起使劲地捏。朱怀镜望着她,见她的额头沁着微微的汉星子。谁也不说话。没有开空调。窗户开着,却没有风。感到越来越闷热。朱怀镜心跳如鼓,不敢再呆下去了。这会儿只要听到她一声娇喘,他就会搂起这位漂亮女人。

  ‘ 你晚上还有事吧。’ 舒畅突然说道。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像是从梦中惊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一声,说:‘ 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了。’   舒畅说:‘ 别误会,我不是要你走啊。’朱怀镜也不想马上就走的,却暗自咬咬牙,站了起来,说:‘ 我也该走了。谢谢你的晚餐。有空去我那里聊天吧。’   ‘ 我就不送你下去了。’ 舒畅倚着门,望着他下楼而去。

  朱怀镜出了楼道,却见自己的小车停在那里。他很不高兴,可又不能发作。

  杨冲早看见他了,忙从车里钻了出来,打开车门。朱怀镜说:‘ 小杨,辛苦你了。

  没有多远,我散散步也好,你不用来接的。要车我会打你电话。’ 杨冲小心道:‘ 我打了你的手机,没开。打你房间电话,没人接,猜想你还没有回去,就开车过来等你。’ 杨冲也算忠心耿耿,当然不能责备他。却想这小伙子到底没有赵一普开窍。夜里路上畅通多了,很快就到了梅园五号楼。

  朱怀镜上了楼,没见着刘芸。他自己开了门,进房间没多久,门铃响了。他没来得及说请进,刘芸开门进来,说:‘ 朱书记,您回来了?我才离开不到一分钟,没迎着您。’   朱怀镜忍不住伸手拍拍刘芸的脸蛋儿,说:‘ 这孩子,真乖。’ 刘芸脸羞得通红,埋着头笑。又说:‘ 朱书记,于经理来过了,见您还没有回来,就叫我先把水果什么的拿来了。我给您削个苹果?’   朱怀镜也不讲客气,说了声行,却又笑道:‘ 你自己也吃一个,要不我也不吃。’ 刘芸没说什么,只是笑。她削好了苹果,递给朱怀镜。自己却不削,随便抓了颗提子吃。问:‘ 朱书记,您家房子快装修好了吧?’   朱怀镜说:‘ 快了。’   ‘ 那你爱人、孩子也快来了吧。’   ‘ 快来了,孩子要上学啊。’   ‘ 那您……快要搬走了?’ 刘芸低着头。

  朱怀镜忽然发现刘芸面色落寞,心里就慌了。却装作没事似的,说:‘ 等那边家安顿好了,你要去玩啊。别人去要预约,你可以随时去。’   刘芸说:‘于经理说,您很关心我。等您搬走后,他说安排我去办公室上班。其实您不用为我cao心。我在这里上班很好,我只做得了洗洗涮涮的事,我的心不高。说真的,您对我做的事满意,我就高兴,就知足了。’   朱怀镜听着满心愧疚。他没有替刘芸说过半句话,多半是于建阳见他喜欢刘芸,就对她格外开恩了。说不定于建阳还会想得更复杂些。朱怀镜越发讨厌这个人了。‘ 小刘,今天说到这个份上,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我很喜欢你,你对我很关心,很体贴,让我感动。我真的很感动。这些日子,我一天到晚再怎么忙,回到这里,喝上口你递上的茶,我就自在了,熨贴了。’   刘芸竟暗自流起泪来,双肩微微耸动。朱怀镜不知如何是好,只道:‘ 小刘,你别哭。你哭什么呢?好好儿的哭什么呢?’   刘芸揩了揩脸,不好意思起来,笑笑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朱怀镜说:‘ 小刘,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当你是我妹妹也好,女儿也好,反正我就把你当自家亲人了。你今后有什么事,就同我说。’   刘芸忙说:‘ 我真没有这个贪心。您这么看重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也没那么好。从心里说,我非常敬重您。’   朱怀镜叹道:‘ 小芸呀,我朱某人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好。但我想尽量做个好官。做好官,难啊!我注定是要走南闯北的,在梅次也呆不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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