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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11)

  别人再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亲。父亲也正望着我,张开大嘴,笑得只见满口白牙。我的父亲长得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烟,辣得喉头像呛了鱼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们笑得更欢了。我偏要充男子汉,刚缓过气来,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亲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是抽旱烟的料,长大了抽鱼儿牌吧!

  那个暑假,我一直学着抽烟,父亲没有骂我。也许是劳动给我了做大男人的权利。可是,一到开学,我抽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我就这么断断续续学会了抽烟,父亲后来gān脆就不说我了。我开始变成真正的男人。整个大学阶段,我都抽烟。手头总很拮据,几个成瘾的同学就凑着钱买烟抽。

  伊渡:

  你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政府机关的?你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你明白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

  人的命运充满着偶然xing。我当时只想当名教师,很想去县里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政府。后来知道,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间挑选个笔杆子,就去县教育局看学生档案。正巧当时有两个副县长同我家有些故旧关系,父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我就这样去了县政府。那时候官场风气比现在好些,也不需要给谁去送礼。

  母亲一直为父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政府工作,母亲就反复告诫我: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入政府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传说中说我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身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里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怀化地区(现已改作市)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外县的一位同志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偏偏晕船,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

  我从县政府调到市政府,又从市政府调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qíng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白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官,做个好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像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可我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是为着就业。

  伊渡:

  你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

  人各有志。现实太qiáng大了,官场的诱惑力也太神奇了。其实官场里还是明白人多,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按道理行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你好好gān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手机。当时手机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qíng,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银行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gān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万块钱,弄得身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还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有他们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做多qíng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qíng,因为很多百姓并不把当官的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渡:

  当年作为公务员,你真以为自己很优秀吗?换句话说,你在官场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因为怀才不遇?

  王跃文:

  说实话,平时有很多记者提过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好像我真为什么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似的。我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没有意思。应该说,官场里面有很多素质优秀的人才,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官场用人的机制却是劣胜优汰。曾经有位同事看上去很热心,总是对我说,你要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学会抓主要矛盾,跟紧一把手,别的副手“不要甩起”。“不要甩起”是长沙方言,意思是不要理会。我总是含混地笑笑,不在乎他的建议。我是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不想抓的人。所谓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无非就是平时多向他们表忠心,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我想着这些就烦,哪里愿意去做?当时我也有些天真,看着有些人温文尔雅,应该不是贪图小利的人。事实证明,我太高看他们了。那些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我谁也不靠拢,他们就暗自猜测,甲以为我是乙的人,乙以为我是丙的人,丙以为我是甲的人。反正谁都不把我当成自己的人,就没有任何人替我说话。我工作再刻苦,也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渡:

  你认为官场中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殊人格才能飞huáng腾达?

  王跃文:

  我不想抽象地谈这个问题,举两个例子。我在县里工作时,有年闹洪灾,县长日夜战斗在抗洪前线。抗洪结束后,有关方面要我写篇报告文学。抗洪那几天,有位同事天天跟着县长跑,已经将他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写成了文字。正是这个时候,这位同事要外出学习,领导要求他把材料移jiāo给我。这位同事临走的时候还专门同我讲,材料在某人那里。我去找某人,某人就是不肯jiāo出材料。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是县里领导布置的工作。我反复找某人说服,他才道出真相。原来,写第一手材料的那位同事特意嘱咐过他,不能把材料jiāo给我。我真是开了眼界!这位同事比我还小两岁,职务也比我低,却能gān这种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事!我便料定,此人在官场必然大有作为。果然,当时那批年轻人里,只有他后来做到了副县级领导。别看副县级比芝麻官还小,但在县里从普通gān部做上去很不容易。

  调长沙后,有位外处室的同事,我同他平时只是点头之jiāo,不太熟悉。有回,这位同事受他朋友之托,约我吃饭。席间,这位同事大谈科学,总是遗憾自己脱离了本行。有位服务员走路时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同事便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我说:不知道。同事说:地板太滑了,磨擦系数太小。哎,处处都有学问啊!我说:你真是长了个科学脑袋。同事说:我晚上睡在chuáng上,总是浮想联翩,感觉宇宙太博大了,有多少奥秘等待人们去揭示啊!我说:你真该去搞科研。同事摇头叹道:太忙了,太忙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生命科学。等哪天有空了,我会去研究研究生命科学。我暗自好笑:很多科学家毕生致力于生命科学都无所建树,这个人今后只要抽空搞搞研究就能大有斩获!我当时就想:这个活宝,在官场上肯定有出息。我又算准了。这个人很年轻,现在已是处级gān部了。我想他继续这么愚蠢下去,还会当更大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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