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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9)

  当时我们村里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县很有名气,经常被县里抽去各地巡回演出。我大姐长得漂亮,算是里头的头牌演员。他们自编了一出歌舞,叫《cha秧舞》,很受社员喜爱,公社gān部也说演得好。后来,省里要从各地调演优秀节目,《cha秧舞》被作为上报节目候选。县里有位领导亲自审查节目,却发现《cha秧舞》存在很大问题。这位领导还没看完节目,就拍着桌子勃然大怒:你们这节目是丢社会主义的丑!中央说了,一九八○年中国农村将全面实现机械化,你们还在这里表演原始的人工cha秧!我们快进入共产主义了,你们还在搞原始社会!

  《cha秧舞》这个节目上面已经知道了,仍要上报,但必须重编重排。歌舞我一窍不通,但总觉得人工cha秧尽管原始,用歌舞表现起来很有美感。用歌舞表现cha秧机,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倒是cha秧机的工作场面我是见识过的:一台cha秧机得十几个人伺候,除了驾驶员外,还得有人不断往上面放秧苗,后面还得跟着很多人补蔸、将禾苗扶正。我见过的cha秧机,技术从来就不过关。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乡还偶尔有过拖拉机耕地,现在早就只有牛耕了,用的仍是古老的曲辕犁。我从中学历史课本上知道,曲辕犁是秦代发明的重大农耕技术。两千多年过去了,中国已经可以把人送到太空去了,而农民仍在使用曲辕犁!一个通行的说法是人类近百年的科技发明超过以往几千年的总和,怎么就不见农耕技术有半点儿进步呢?

  伊渡:

  我小时候也还看见过拖拉机耕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似乎慢慢绝迹了。我们的成长经历,确实收到过太多的空头支票,再要我们相信什么承诺,的确有些困难。

  王跃文:

  说到拖拉机耕地,我又想起件事来。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乡建了个拖拉机站,一色的铁牛拖拉机,有好多台。可能是学大寨虎头山上的铁姑娘,拖拉机手全部是年轻女子。她们大多长得漂亮,开拖拉机的样子很骄傲。我上学天天要从拖拉机站门口过,经常看见那些漂亮的拖拉机手得意的模样。有回不经意间听拖拉机站旁边的大人说,这些姑娘白天开拖拉机,晚上gān部把她们当拖拉机开。我不知道拖拉机站是公社办的,还是县里办的,也就不知道晚上开拖拉机的是公社gān部还是县里gān部。有些gān部的坏,也是有时代特色的。当年的工作以整人为中心,gān部就犯人的错误,当然是搞女人;现在工作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gān部违法乱纪就在经济领域。不是说那时候就没有贪官,其实也是有的,只是当时物质普遍缺乏,再贪也贪不了什么。记得当时有一种进口尿素,包装袋是尼龙布的,质感同当时流行的棉绸差不多,就有人拿它来做裤子穿。此风盛行,尿素袋子就被gān部们贪掉了。当时很多公社gān部都穿这种尿素袋子染黑之后做成的裤子,居然很时髦。那会儿有个顺口溜:大gān部小gān部,一人一条尿素裤。屙尿在日本,放屁加拿大。原来进口尿素要么是日本的,要么是加拿大的,一条尿素袋不够做条裤子,得用两个国家的尿素袋拼起来。

  伊渡:

  我俩是同龄人,你说的很多事qíng,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记了。你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为什么这么清晰?

  王跃文:

  可能同我的敏感有关。因为从小在一种受歧视、受屈rǔ、受冷遇的环境中长大,对外部世界就格外敏感,又不善于发泄,凡事都放在心里。父亲被社会孤立起来,肯定十分痛苦。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就能体会到这点。我小时候生怕别人不要我玩儿。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在离家两三里的甘蔗地里见着一株野香瓜苗,回来告诉远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说我肯定是骗他的。我赌咒发誓,硬说真的见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骂骂咧咧的,当然说我骗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责。三坨为这事好几天都不理我,我难过极了。照说他比我还小,他应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可是我俩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了。

  伊渡:

  你小时候在家里受宠吗?

  王跃文:

  我家乡有个传统,爷爷奶奶疼长孙,爸爸妈妈爱满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么一种风气。我家本来有兄弟姐妹七人,夭折了一个大姐、一个四哥。活下来的五个兄妹当中,我排行老四,肯定是最被大人忽略的。现在被我们叫做大姐的其实是二姐。那时候大人也没能力jīng心照顾每一个小孩儿,我们都像野糙一样长大。我放学之后就在村子里野,没谁管我在gān什么。突然听说哪家小孩儿在水塘里淹死了,或是爬树摔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看热闹,说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没谁真的当心再出危险。大人们仍做自己的事,小孩子仍只顾自己玩儿。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大人站在门口连叫带骂高声叫喊:野路鬼,吃饭了!野路鬼,就是书里说的孤魂野鬼。早饭是不用喊的,小孩子起chuáng后随便吃点儿,就上学去了。中饭没吃的,更不用喊。村子大了,大人扯着喉咙喊几声,小孩子未必听得见,仍只顾玩儿着。天快黑了,我突然想起要回家了,就吓得大气不敢出,摸回家去。我肯定得吃残饭剩菜,还得低头挨骂。大人骂小孩儿无非是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吃饭都要人喊!我们父辈并不懂得玩儿是孩子的权利。小孩子听大人骂得多了,也觉得自己玩儿心太大,真是罪过。吃残饭剩菜我不怕,早习惯了;挨骂也不怕,反正只当耳边风。我最怕的是二姐和弟弟在旁边捣蛋,故意说脏东西。我从小怕脏,吃饭时想起什么脏东西,马上恶心,吃不下饭。二姐和弟弟落井下石,见我挨骂,幸灾乐祸,故意说些屎尿、鼻涕之类,我就吃不下饭了。三四岁的时候,吃饭时见弟弟屙屎屙尿,我就会哭,不吃饭。可弟弟好像总是在吃饭时屙屎屙尿,我就每饭必哭。家里人就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哭鬼。长大些了,吃饭时二姐和弟弟再故意说屎尿之类,我们就打架。吃饭时家里最是热闹,小孩子的哭闹声、打架声和大人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大人的骂骂咧咧让我自小就有种负罪感,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消五谷的,没有任何用处。“消五谷的”,这是我们家乡骂小孩儿和懒汉常用的话。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大人也通常在这天出门赶集。我可以在家里玩儿,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会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而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做!我马上拿起扫把扫地,然后擦桌子、去井边挑水。忙过之后,见家里gāngān净净,水缸里盛满了水,我才安心下来。没多时,大人回来了。我偷偷瞟着他们,想让他们发现我的劳动成果,然后表扬几句。但我多半会失望。他们不会发现我努力做了事,该骂的照样骂。小孩子不可能万事周全,大人们永远都有骂人的理由。

  我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他们背着政治压力,又十分贫穷,生活太艰难了。我没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样夭折,已是万幸了。

  伊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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