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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_加西亚·马尔克斯【完结】(49)

  “现在我认识得太迟了,”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当初如果我让他们枪毙了你,就是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庆祝会举行的时候,布恩蒂亚家没有任何人参加。庆祝会和狂欢节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谁也无法排除奥雷连诺上校脑海里的执拗想法,他认为这种巧合也是政府的预谋,目的是加重对他的奚落。在僻静的作坊里,他听到了军乐声、礼pào声和钟声,也听到了房子前面片断的演说声,因为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给街道命名,面发表一通演说。奥雷连诺上校气得没有办法,眼里噙满了泪水,自从失败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遗憾的是,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勇气,去发动流血的战争,消灭保守制度最后的遗迹。庆祝的喧闹还没停息,乌苏娜就来敲作坊的门。

  “别打扰我,”他说。“我正忙着咧。”

  “开门,”乌苏娜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这跟庆祝会没啥关系。”

  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挪开门闩,使看见了十六个男人,面貌、体型和肤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样儿;根据这模样儿,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马上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们是被庆祝会的传闻吸引来的,来自沿海地带最遥远的角落,事先并没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还不认识。他们全都自豪地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加上自己母亲的姓,新来的人使乌苏娜高兴,却叫菲兰达恼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个底儿朝天,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儿,乌苏娜曾在里面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礼日以及住址。借助这份名册,可以忆起二十年战争,从这份册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长时期的生活:从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个人离开马孔多人追踪起义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后口到家里为止。奥雷连诺第二没有放过机会用香摈酒和字风琴热烈欢迎亲戚们,这个欢迎会可以说是对那个倒霉狂欢节的回答。客人们把家中一半的盘碟变成了碎片;他们追赶一头公牛,打算缚住它的腿时,又把玫瑰花丛踩坏了,并且开枪打死了所有的母jī,qiáng迫阿玛兰塔跳皮埃侍罗。克列斯比悒郁的华尔兹舞,要俏姑娘雷麦黛丝穿上男人的短裤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只肮脏的猪放进饭厅,绊倒了菲兰达;

  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这些破坏,因为颠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奥雷连诺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儿子,甚至怀疑其中几个的出身,但对他们的怪诞行为感到开心,在他们离开之前,给了每人一条小金鱼。孤僻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却邀请他们参加斗jī,结果几乎酿成悲剧,因为许多奥雷连诺都是斗jī的行家,马上就识破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欺骗勾当。奥雷连诺第二看出,亲戚众多,大可欢宴取乐,就建议他们留下来跟他一块儿gān活,接受这个建议的只有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个身躯高大的混血儿,具有祖父那样的毅力和探索jīng神;他曾游历半个世界寻求幸福,住在哪儿都是无所谓的。其他的奥雷连诺虽然还没结婚,但都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们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爱好和平的人。

  星期三,大斋的前一天,上校的儿子们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玛兰塔要他们穿上礼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块儿到教堂去。他们多半由gān好玩,不是因为笃信宗教,给带到了圣坛栏杆跟前,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每人额上用圣灰画了个十字。回家之后,其中最小的一个打算擦掉十字,可是发现额上的记号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额上的记号一样。他们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碱水,始终消灭不了额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玛兰塔和教堂里其余的人,毫不费劲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样更好嘛,”乌苏娜跟他们分别时说。“从现在起,每一个人都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他们结队离开,前面是奏乐的,并且放鞭pào,给全镇留下一个印象,仿佛布恩蒂亚家族拥有足以延续许多世纪的后代。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镇郊建了一座冰厂,这是发疯的发明家霍·阿。布思蒂亚梦想过的。

  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来到马孔多之后几个月,大家都已认识他、喜欢他,他就在镇上到处寻找合适的住所,想把母亲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感到兴趣的是广场角落上一间不合格局的破旧大房子,这房子好象无人居住。他打听谁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从前住在里面的是个孤零零的寡妇,用泥土和墙上的石灰充饥,在她死前的最后几年,有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戴了一顶别着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双旧式银色鞋子,经过广场,到邮局上给一个主教寄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打听出来,跟寡妇住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冷酷的女仆,这女仆杀死钻到房里的狗、猫和一切牲畜,把它们的尸体扔到衔上,让全镇的人都闻到腐臭气味。自从太阳把她扔出的最后一个尸体变成了gān尸,已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仆在战争结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说房子还立在那儿,那只是因为早已没有严峻的冬天和bào风。门上的铰链已经锈蚀,房门仿佛是靠蛛网系住的,窗框由于cháo湿而膨胀了,长廊洋灰地面的裂fèng里长出了杂糙和野花,晰蝎和各种虫十爬来爬去——一切都似乎证明这儿起码五十年没有住人了。其实,xing急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无需这么多的证明就会钻进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门一推,一根朽木就无声地掉到他的脚边,随着塌下的是一团尘土和白蚁窝。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停在门槛边,等待尘雾散去,接着便在屋子中央看见一个极度衰竭的女人,仍穿着前一世纪的衣服,秃头上有几根huáng发,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已经熄灭,由于孤独的生活,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幻影,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异常惊愕,好不容易才看出这女人正拿一支旧式手枪瞄准他。

  “请您原谅,”他低声说。

  她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堆满了破旧东西的房间当中,仔细地审视这个肩膀宽阔、额上划了十字的大汉,透过一片尘雾,她看见他立在昔日的迷雾里:背上挎着一杆双筒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让我回忆过去的事就太残酷啦。”

  “我想租一间房子,”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于是,妇人重新举起手枪,稳稳地对准他的灰十字,毅然决然地扣住扳机。

  “滚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饭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把这桩事qíng告诉家里的人,乌苏娜惊骇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脑袋,叫道。“她还活着!”

  时光,战争,日常的许多灾难,使她忘记了雷贝卡。时时刻刻感到雷贝卡还活着的,只有铁石心肠的、衰老的阿玛兰塔一个人。每天早晨,当她在孤单的chuáng上怀着冰冷的心醒来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用肥皂擦洗萎缩的胸脯和千瘪的肚子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穿上浆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妇的紧身胸衣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在手上更换赎罪的黑色绷带时,她也想到雷贝卡。经常,任何时候,在最高尚的时刻和最卑贱的时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贝卡;孤独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忆:抛弃了实际生活在她心中积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忆变得更加纯净和永恒起来:俏姑娘雷麦黛丝是从她那儿知道雷贝卡的。每一次,她俩经过破旧的房子时,阿玛兰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耻的事qíng说给她听,企图用这个办法促使俏姑娘同样憎恨雷贝卡,让这种积怨在她阿玛兰塔死后也延续下去,但是她的企图最终遭到了失败,因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对于qíng场纠葛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别人的qíng场纠葛。然而,乌苏娜一想到雷贝卡就会产生与阿玛兰塔相反的感觉:她脑海里的雷贝卡没有一点坏处。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来到马孔多的,她的形象胜过了别人对她的中伤,尽管有入说她不配成为布恩蒂亚家族的人。奥雷连诺第二认为,他们应当把她接回家来,并且照顾她,可是由于雷贝卡的顽固不化,他的良好愿望没有实现:她为了获得孤身独处的特权,已过了多年贫苦的生活,就不愿拿这种特权去换取别人施舍之下的晚年了,去换取别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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