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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10)

  “吃点松子糖不要紧吧?”秦gān同露说。

  “不能吃甜的,他在发烧。”露说。

  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

  “他是怎么塞进去的?”露说,“嘴又不大。”

  秦gān把他的拳头拉出来,抓着不放,一放手,又塞进了嘴里。

  “嘴会撑大的。”露担忧的说。

  “松子糖里掺进huáng连去,断了他的念。”末了秦gān想出了这个主意。

  他们把huáng连磨成粉,掺进松子糖,和成糊,抹在他拳头上。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

  他长大漂亮了,雪白的猫儿脸,乌黑的头发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红艳艳的,唇形细致。蓝色茧绸棉袍上遍洒rǔ白色蝴蝶,外罩金班褐色小背心,一溜huáng铜小珠钮。

  “弟弟真漂亮。”琵琶这么喊,搂住他,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因为瘦,搂紧了觉得衣服底下虚笼笼的。他假装不听见姐姐的赞美,由着她又搂又吻,仿佛是发生得太快,反应不及。琵琶顶爱这么做,半是为了逗老妈子们笑,她们非常欣赏这一幕。

  出了家门他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秦gān手里,怕他跌倒。上公园,他的一张脸总像要哭出来。整个人仆向前,拼命往前挣,秦gān在一码后东倒西歪的跟着。连琵琶也觉得丢脸,旁人也都好奇的看着他们。

  “早呀。”有个洋人的阿妈道。不穿蓝,而是白净的上衣。“这主意好,不跌跤。”

  秦gān不同生人搭话,由何gān代答道:“嗳,这法子不跌跤。”

  “他顶娇贵的。”白衣阿妈说,并不直问是哪里不对。

  “他现在好了,就是还有脚软病。”

  “姐弟俩?”

  “嗳。”

  “真文静。”

  “是啊,不比你家少爷小姐活泼。”

  “嗳呀。那几个!天不怕地不怕。嗳,野孩子。啧啧啧啧。”她装模作样的学着欧洲人的声口,。比不上你们这两个,又可爱又规矩。”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琵琶心里忸怩。其实我们谁也不喜欢谁,她大声跟自己说。说不定少了秦gān她会喜欢弟弟,谁知道呢。

  “吉米!”阿妈突然锐声大喝,震耳yù聋,“吉米过来。吉米不听话。”

  她皱眉望着亮晃晃的远处,又回头安然织她的东西,一双黑色长手套,似乎也是她的制服。老妈子总是在织东西,倒像是从洋人雇主那儿学到的名门淑女的消遣。

  糙地蔓延开去,芥末huáng地毯直铺上天边。这里几个人那里几个人,可是糙地太辽阔,放眼望去净是平坦的huáng,没有人踩过。琵琶忍不住狂奔起来,吞吃下要求她将自己切成两半、占据吞噬自己的广原。她大叫一声。过了前头的小驼峰,粼粼的蓝色池塘会跳上来,急急在池边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边,一身的水兵服,戴糙帽,放着汽船、玩具帆船。高耸的大楼倒映在池面,闪着白芒芒的光,像水里的冰块。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到水边这段路她总是跑过来。后面隐隐听见陵也跟着喊,也跟着跑。大红带断了?

  “陵少爷!”秦gān像鹦哥一样锐叫着,声音落在后头,“陵少爷!快不要跑!”秦gān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蹬蹬的跑步声让糙吞哑了。她跑起来髋部动得比脚厉害,所有动作都朝同一个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爷,会跌跤,跌得一蹋平阳。”她锐叫道,自己也跑得东倒西歪的,“乐极生悲呀。”

  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说话,在家里玩倒是满口的外邦语言,滔滔不绝,向蛮夷骂战。他们把椅子并排排列,当成汽车的前后座,开着上战场,喇叭嘟嘟响。又出来重排椅子,成了山峦,站在山脊上,双手扠腰,大声嘲笑rǔ敌。末了扑向蛮夷,近身ròu搏,刀砍剑刺,斩下敌人首级,回去向皇帝讨赏。中午老妈子们送午饭来,将椅子扶正。饭后他们又将椅子放倒,继续征战。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是青年勇士族里两员骁将。琵琶让陵长了岁数,成了八岁的孩子,她自私的让自己十二岁。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双剑,他耍一对八角铜锤。

  “我不要使锤。”他说。

  “那使什么?”

  “长矛。”

  “铜锤比较合适,年青,也动得快。”

  他背转过去,像是不玩了。

  “好,好,长矛就长矛。”

  没人在眼前他们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对琵琶低声哼吟:“月姐!杏弟!”

  “你说什么?”琵琶慌乱的说。

  “我听见了,月姐!”

  “不要说。”

  “怎么了,月姐?”

  “不要说了。”霎时间她看见了自己在这个人世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假装是会使双剑的女将有多么可耻荒唐。

  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几句,可是给琵琶瞪眼看了一会儿,也自吃惊,她竟然那么难过,便笑了笑,不作声了。可是有几次她还是轻声念诵:“月姐!”

  “不要说了。”琵琶喊道,深感受rǔ。

  她的激动让葵花诧异,她又是笑笑,不作声。

  战争游戏的热cháo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

  现在在楼上无所事事。宽宽的一片阳光把一条蓝色粉尘送进嵌了三面镜的梳妆台上。蟠桃式磁缸里装着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冻结的麦芽糖搁火炉盖上融化,里面站了一双毛竹筷子。麦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妈子们留着拔火罐。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luǒ的有雀班的肩背上。

  等麦芽糖变软了,何gān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琵琶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的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却得坐着等它融化,等上好几个钟头。做什么都要很久。时间过得很慢,像落单的一只棉鞋里的阳光。琵琶穿旧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阳光斜斜she过内面鞋底的粉红条纹法兰绒里子。

  “等我十三岁就能吃糯米。”琵琶说,“十四岁能吃水果,十六岁能穿高跟鞋。”

  她母亲立下的规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妈子们则禁止她吃大多数的水果。柿子xing寒,伤体质。有一次秦gān买了个柿子,琵琶还是头一次看见。老妈子们都到后门去看贩子的货,只有秦千真讲价真买。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房间没人,琵琶就去开抽屉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圆墩墩红通通的水果,看过一眼就悄悄关上抽屉。万一让人发现她偷看柿子,还不尽力张扬,洗刷陵的馋嘴污名!他馋归馋,可没动过老妈子的好东西。

  隔两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么样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红缎子一样的果皮上留下了一个酒涡,兴奋极了。若不是秦gān的柿子,她就会去问她:“什么时候吃柿子?”秦gān肯定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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