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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12)

  听见佟gān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两人都不言语了。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一会儿出来了,怯怯的喊了声:“何大妈。”

  何gān走过去,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何gān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

  “月底我就还给你。”佟gān的声音追上去。

  “不急。”

  “别下楼去。”葵花跟琵琶说。

  “我要看老鬼。”

  “嗳,何大妈,小姐想下楼去。”

  “我要打老鬼。”

  “唉哎嗳!”何gān紧跟在后面,气烘烘的喊了声。

  “小姐真好。我哪能让你帮我出气。”佟gān难为qíng的说。琵琶倒诧异,她并没有感激的神态。

  “别怕,我帮你打他。”

  “吓咦!”何gān一声断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帮着人家窝里反。”

  “我讨厌他。”

  佟gān斟酌着该怎么说,不能说她是孩子。“他那个蛮子不识高低,伤了你可怎么好?”

  “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会来帮她。她气极了,已经在想像中扑上去拳打脚踢。等老鬼回过神来,别人也制住了他。她心里积存的戾气有许久了,受够了秦gān重男轻女的论调。这是最后一根稻糙。佟gān这么高大壮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来顺受,还给他钱。她会让他们瞧瞧。她弟弟钉着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脸上不带表qíng。秦gān坐在那里纳鞋底。葵花上楼来说老鬼来了,她就没开过口。

  “吓咦!huáng花大闺女说这种话!”

  她在秦gān面前给何gān丢人。要下楼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适,奇袭才奏效。老鬼还会再来。

  可是他们说好了就瞒住她一个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来过。过了一年,近年底她的决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见一个又瘦又黑、没下巴的男人坐在佣人的饭桌上,同打杂的和佟gān说话。后来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诧异。和那些乡下来的人没什么两样。

  何gān的儿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来找事,总是找不到事做。何gān老要他别来,他还是来,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闹兵灾蝗虫。何gān自是愿意见到儿子。在厨房拿两张长板凳铺上板子,睡在那里,吃饭也是同佣人一桌吃。何gān闲了就下来同他说话。住了约摸一个月就叫他回去了,临走带了一大笔钱,比何gān按月寄回乡下的钱还要多。他生下来后就央了乡下的塾师帮他取名字。塾师都一样,满脑子想着做官,因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试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个表哥叫重臣。富臣既gān又瘦,晒成油光铮亮的深红色。琵琶每次看见他总会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时候有多好看,也说不定是在心底还隐隐记得。

  “富臣会打镰枪。”佟gān说,透着故作神秘的喜气。似乎是他们同乡的舞蹈。

  “我哪会。”

  “叫富臣打镰枪给你看。”王发说。

  富臣只淡笑着,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现在添了年纪了,”何gān说,。前一向还跳的。”

  “镰枪是什么?”

  老妈子们都笑。

  “跳舞的时候手上拿着的。”

  “拿着怎么跳?”

  “给富臣一根竹竿,让他跳给你看。”王发说。

  琵琶知道问富臣也问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他坐在饭桌的老位子上,极少开口。单独跟他母亲一块,竟然像受了屈的小男孩,那样的神qíng在他这样憔悴的脸上极为异样。

  他守寡的姐姐也为了钱来,隔的日子长些,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该再向娘家伸手。她也晒得一张枣红脸,只是脸长些,倒像是给绞长的。何gān称她女儿“大姐”,这种久已失传的习惯让母亲在女儿的面前矮了一截。她也叫琵琶“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跟琵琶特别亲热,也叫她“我家大姐”。我家大姐生得既苍老又平凡,媳妇也带着来了,想到别人家里帮工。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乡下什么样子?”琵琶问何gān。

  “嗳,乡下苦呵。乡下人可怜啊。”她只这么说。可是吃饭的时候她说:“别这么挑嘴,乡下孩子没得吃呵。”说着眼睛都雾湿了。

  有次她说:“乡下孩子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jī蛋,一人吃一匙,骗骗孩子们。”

  王发下乡收租大半年了,这向来是账房的差事,可是沈家人总叫个可靠的老家人去。田地靠何gān的家乡近,也和王发的家乡近,可是他家里没人了。他娶过老婆,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何gān到男佣人的屋子找琵琶和陵,总会找他说说话。他给她倒茶,再帮姐弟俩添茶,茶壶套在藤暖壶罩里。

  “喝杯茶,何大妈。”

  “唉哎嗳,”她作辞道,“不麻烦,王爷。”

  他把茶端到门口。老妈子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进男佣人的屋子。

  他回屋里坐在小chuáng上,何gān站在门口。陵在chuáng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找枕下的东西。

  “乡下现在怎么样,王爷?”

  “老样子。”他咕噜了一句。

  “还闹土匪?”她问道,眯细着眼,等待着凶讯。

  “到处都闹。我在的时候来了四趟。”

  “嗳呀!”心酸的叹息由齿fèng间呼出来。

  “现在好多人有枪。”

  “嗳呀!年景越来越坏了。”

  “我也学了打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嗳呀!乡下这么乱。”

  何gān离乡太久了,许多事都是道听涂说,想像不出来。王发往下说,她糙糙点头。琵琶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老天却待他们不公平。她很想要补偿他们。

  。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

  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gān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

  “是啊。”王发说。

  “我呢,大姐?我没有?”何gān说。

  “你有羊皮袄了。我给你买狐狸毛的。”

  “真谢谢你了。可别忘了,谢过了就不作兴反悔了。”

  “等我大了马上买。”

  “陵少爷昵?”王发说,“陵少爷,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么帮老王?”

  陵不吭声,只是在chuáng上爬,东翻西找。

  王发与何gān苦笑,并不看彼此。论理他们是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可是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这一边。

  “还是大姐好。”王发低声说。

  “大姐好。”何gān喃喃说,仿佛也同意可惜了。

  王发到小公馆去见榆溪,没派什么差使给他。

  “王发又笨脾气又坏。”榆溪从前说,可是没办法打发了他。他服侍过老太爷。王发瘦瘦的,剃着光头,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碴,从前跟着老太爷出门,走在轿子后,投帖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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