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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39)

  “上学校就知道学着要钱。”他说。

  至于说上学校是为将来投资,以他本身为例,他知道钱是留在身边的好,别指望能赚回来。大学学位是沉重的负担。出洋归国的留学生总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却不屑。

  “顶着个地质学硕士学位的人回来了在财政部做个小职员,还不是得找关系。”

  新生活展开的前夕,他陡然眷恋起旧qíng,想搬回他们在上海住过的第一幢屋子里。在那里他母亲过世,他迎娶露,琵琶诞生。他不觉得新娘会在意。那个地段贬值,房租也不贵。房子隔壁的一块地仍是珊瑚的,她建了两条小衡堂。他带唐五小姐看过,早年某个大班盖的大宅院,外国式样,红砖墙,长车道,网球场荒废了,只有一间浴室。婚礼也一样不铺张,在某个曾经是最时髦现今早已落伍的旅馆举行。礼服幛纱花束都是照相馆租来的。榆溪穿了蓝袍,外罩黑礼服。

  琵琶与陵在大厅的茶点桌之间徘徊。大红丝锦帷幛覆着墙壁,亲戚送的礼贴着金纸剪出的大大的喜字,要不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婚礼举行了,琵琶倒不觉得反感。后母的面还没见过,她也不急。后母有什么?她连父亲都不怕。她特为想让陵知道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父亲再婚很好玩。可是一遇见亲戚,便心中不自在。

  “嗳。”和她寒暄的表姑会露出鬼祟的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后来惊呼一声:“你的胳膊是怎么了?”

  “碰的。”琵琶快心的说。

  “啧啧啧,怎么碰的?”

  “我正跑着,跌了一跤。”

  表姑不能问“没事吧?”或是“没跌断骨头吧?”怕晦气。“啧啧啧啧!”又是连声咋舌,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带,露出带笑的怪相。婚礼上戴孝的白。怎么没人告诉她?

  珊瑚忙着张罗客人,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半笑半皱眉。

  “今天不吊着带子也行。”

  “我不敢。”

  “你这样成了负伤的士兵了。”

  琵琶很欢喜得到注意。人们好奇的看着她,必定是猜她是谁,断了胳膊还来,想必是近亲。乐队奏起了结婚进行曲,她退后贴着墙站。新郎的女儿可不能挤到前面去直瞪瞪钉着新娘子。陵早不知躲哪了,可能是羞于与触目的吊臂带为伍。她倒愿意没他在旁边,一对苦命孤儿似的。

  “看得见么?要不要站到椅子上?”有个女孩问,拉了把椅子靠着墙。

  “看得见,谢谢。”谁要站在椅子上看后母!

  “你叫琵琶是吧?”

  “嗳。”她看着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量矮小,手脚挤得慌,一张脸太大,给电烫的头发圈住了,倒像是总挂着笑。

  “我们是表姐妹。”她道。

  琵琶的表姐妹多了,再一个也不意外。“你叫什么?”

  “柳絮。”是那个把雪花比拟成柳絮的女诗人,“你的胳膊怎么了?”

  “跌跤了。”

  “你上哪个学校?”

  “在家里请先生。你上学校么?”

  “嗳,”她忙道,“在家请先生好,学得多。”

  柳絮爬上了椅子,忙着拉扯旗袍在膝上的开衩,四下扫了一圈,怕有人会说她。又爬了下来。“上前面去,我想看荣姑姑。”

  琵琶没奈何,只得跟着,拨开人群,挤到前排。

  “你姑姑在哪?”

  她轻笑道:“新娘就是我姑姑。”

  “喔。”琵琶吓了一跳,只是笑笑,表示世故,新的亲戚并不使她尴尬。“我不知道。”

  “现在我们是表姐妹了。”

  “是啊。”琵琶也回以一笑。

  柳絮朝她妹妹招手。琵琶让位置给她们,退到第二排。知道后母是这些绝对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使她安心不少。婚礼也跟她参加过的婚礼一样。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国新娘一样,脸遮在幛纱后面。她并没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让她紧张。

  台上的证婚人各个发表了演说。主婚人也说了话。介绍人也说了。印章盖好了,戒子jiāo换过。新人离开,榆溪碰巧走在琵琶这边,她忍不住看见他难为qíng的将新剪发的头微微偏开,躲离新娘。当时她并不觉得好笑。但凡见到他别扭的时候,她的感官总是裹上了厚厚的棉,不受震惊冲击。可是事前事后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她父亲竟然会行“文明婚礼”,与旧式婚礼全然相反,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顶高帽子。

  宾客吃茶,新人忙着照相。琵琶跟两个新的表姐坐一桌。

  “我哥哥在那儿。”柳絮站起来拦住一个经过的年青人,“过来。”她道,“这是琵琶。”

  她哥哥点个头,把她的椅子往外拉,柳絮一坐下,坐了个空。

  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旗袍,转过身看后面是不是弄脏了。有人笑了出来。她红了脸,怒瞪他。

  “就会欺负人。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她喃喃嗔道,偷看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不敢再多说。

  吃了茶宾客又到一家旧馆子吃喜筵。琵琶还是同表姐一桌,她们让她挺称心的。应酬她们,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手腕,而且也喜欢她们,虽然她们是后母的侄女。她父亲结婚是他的事,与她不相gān。跑堂的对着通到下边厨房的管子唱出菜名,划拳的隔桌吆喝,她跟着表姐一齐笑。一群表侄由罗明带领,到新人的桌子敬酒。新娘换了一件酱紫旗袍,长发溜光的全往后,挽个低而扁的髻,cha了朵丝锦大红玫瑰。跟着榆溪挨桌向长辈敬酒,满脸是笑,肩膀单薄,长耳环晃来晃去,端着锡酒壶,倒比较像旗人,侧脸轮廓倒是鲜明,从头至脚却是扁平的。一张苍白的长方脸,长方的大眼睛荧荧然。他们并不到琵琶这桌来,都是些小辈。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珊瑚看他们过来了,站起来,一人送上一杯酒。

  “喝个一双,”她道,“我再陪一杯。”

  榆溪道:“我陪你喝一杯,她的酒量不好。”

  “好体贴的丈夫。”罗侯爷夫人道,“已经护着人家了。”

  “嗳呀,再喝一杯喝不坏你娇滴滴的新娘子。”又有人说。

  “赏个脸,赏个脸吧!”珊瑚喊道。

  新娘忙笑道:“我是真不行了。”

  还是榆溪打圆场:“就一杯,下不为例。”

  “我陪你喝一杯。”秋鹤在隔桌朝珊瑚举杯,“我知道你还能喝。”

  两人都gān杯,一亮杯底。珊瑚参加婚礼总是兴高采烈,才不显得自己的前途黯淡。经常是她领头闹,热活场子。今晚她半是为怀想露的婚礼与她自己的青chūn而饮。喜筵后,琵琶与陵同坐她的汽车到榆溪的屋子。侯爷夫人也同他们一块去闹新房。琵琶的新表姐没来。闹新房没有小一辈的份,让他们看见长一辈的作弄房事不成体统。有些人家谁都可以来闹新房,有时闹上个三天。“三朝无大小。”沈家唐家的规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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