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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1)

  “老太太!”何gān这么称呼她,总像一声惊叹。老姨太显然是极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摇摇摆摆迈着步子,矮小,挺个大肚子,冬瓜脸。虽说女大十八变,琵琶就是想不通会有谁愿意纳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里给讨的。荣珠的父亲在前清出使德国,甚至还带着她。出使蛮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妇还许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里。姨太太吃惯了苦,从前家里在北京城赶货车。对外就说是大太太,却不让别的老妈子们看见。

  “公使馆的舞会可热闹了。”夏天有个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忆往事,琵琶与陵也在。“楼上有小窗户眼儿,看见下面那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嗳呀!那些洋人都搂搂抱抱的跳,还亲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细,胸脯都露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头发戴满了金钢钻,嗳呀!我还学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说,小声背诵:“啊、贝、赛、代。以前记得的还多。唉,不行了,记xing坏了。”

  “闹拳匪的时候我正好像你这么大。”她跟琵琶说,“那时候我们在北京,大门上了闩,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喔,义和拳喔。”

  “不怕让人看见?”琵琶问。

  “怎么不怕?吓死了。”用力睁眼,小眼睛就是不露fèng,总是一副扒着门fèng往外看的模样。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们过yīn天儿哪!”像什么正经事似的。“我知道怎么过,我做南瓜饼。”

  她到厨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面糊煎一大叠薄饼,足够每个人吃。没什么好吃,却填满了那个yīn天下午的qíng调。

  她很怕女儿。刚来的时候荣珠对她客气,演戏给新家的外人看,她还张皇失措。没多久荣珠就老说她:“妈就是这样!”重重的鼻音带着小儿撒娇的口吻。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老姨太嘟嘟囔囔的走出去了。

  圣人有言:“嫡庶之别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这套规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继承顺序。照理说一个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却还是分等。荣珠就巴结嫡母,对亲生母亲却严词厉色,呼来叱去。这是孔教的宗法。

  “出来。”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栋大楼。”

  “在哪?是在法租界里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台上。“那是不是鸟巢?”她指着一棵高白玉兰树,就傍着荒废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园和网球场。

  “倒像是。”荣珠顿了顿方漫应一声,显然是刻意找话说。

  榆溪突然说:“咦,你们两个很像。”嗤笑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荣珠笑笑,没接这个碴。琵琶忙看着她。自己就像她那样?荣珠倒是不难看,夏日风大,chuī得她的丝锦旗袍贴着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条纹衬得她更纤瘦,有一种娇羞。阳光下脸色更像是病人一样苍白。真像她么?还是她父亲一厢qíng愿?

  冬天屋子很冷。荣珠下楼吃午饭,带只热水袋下来。榆溪先吃完了,抢了她的热水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将热水袋搁在她颈项背后。

  “烫死你,烫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声叫,脖子往前探,躲开了。

  琵琶与陵自管自吃饭,淡然一笑,礼貌的响应他们的调笑。琵琶在心里业已听见自己怎么告诉姑姑了,直说得笑倒在地板上。

  “嗳呀!你爸爸真是ròu麻。”珊瑚听见了作个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走到哪都带着热水袋,只有舞女才这习气。”

  另一个琵琶爱说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过她一只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婴儿,蓝蓝的眼睛,穿戴着粉蓝绒线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织了一套淡绿的。琵琶反对,珊瑚却说:

  “织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织好了。”

  琵琶不愿想也许是姑姑想要这么个孩子,不想替姑姑难过。她倒并不多喜欢洋娃娃,可是脸朝下躺着,完全像真的婴儿,软软的绒线,沉甸甸的身体,圆胖冰凉的腿。就是哭声讨厌,像被囚的猫虚弱的喵喵叫,与洋娃娃的笑脸不相称。娃娃张着嘴,只有两颗牙,她总想把纸或饼gān桠进去。

  “我要问你件事。”荣珠跟她说,“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来。

  “你不想它么?”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听像讽刺,她父亲变了脸色,荣珠倒似浑不在意。

  “什么时候都能抱回去。”荣珠说,把它坐在双人chuáng的荷叶边绣花枕头上。chuáng铺是布置新房买的一堂枫木家具。

  琵琶告诉了珊瑚,她道:“是为了好兆头,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觉秽亵,也不像姑姑的作风。

  “娘当然会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应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纪又不大。”说得轻率,末了声音低了下来,预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么,荣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与陵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洋娃娃坐在chuáng上好两个月,张着腿伸着胳膊要人抱的样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种巫魇的感觉。琵琶走过来走过去,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谁怕你!”心里却碜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拨命运。

  荣珠也支持榆溪的省俭。他只拖延着不付账,她索xing一概蠲削了。

  “何gān一个月拿五块,之前一向是十块。”陵来向琵琶报告。他在烟铺附近的时候多,家里的qíng况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连名带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动产的信拿来。”

  陵应了声“喔!”比惯常的轻声要高。走到书桌,拉开抽屉,立刻便把信递了上去。琵琶倒讶异他这么gān练。她也发现他在家里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烟铺上的三个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岁了,还是大眼睛,小猫一样可爱,太大了不能搂在怀里,可是荣珠问他话,喊他名字声音拖得老长,抚弄似的,哄他说话。

  “我听说你娘到哪里都带着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说把他惯坏了。八成是想:你们都把琵琶当宝,我偏抬举陵。你妈其实一向对你们姐弟俩没有分别。”

  “这样才公平。”琵琶道,“我能来这里,他不能来。”

  “我听说你娘教陵做大烟泡。”又一次珊瑚忧心的说道:“不该让孩子老在烟铺前转。”

  “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们从小闻惯了。”琵琶道,“我喜欢大烟的味道。”

  “你喜欢大烟的味道?”

  “烟味我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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