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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3)

  舅舅也老说要迁到内地去。“过日子容易,jī呀ròu呀菜呀都新鲜便宜,人也古道热肠。请你过去住上一个月,一大家子都带去,也不觉得什么。有古风。”

  说是说,并不去。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qiáng。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而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想想国家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你多少,”她在哪里读到过,“你的传统,你的教育,舒适的生活,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你怎能不爱国?”

  她只作修辞,而不是现实。国家给她这些因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gān的女儿,难道还要感激八岁大就饿肚子,一头纺纱一头打盹?从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让太阳烤得既瘦又长得像油条?

  “那些学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绕圈子一壁跟孩子们说,“就学会了示威、造反、游行到南京请愿。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偏不念。”

  这点琵琶同意,正喜欢上念书。有比先生和书本更恐怖的事,家里的qíng况变得更糟。何时开始的她说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

  “我老说不能开了头,一开了头可就成习惯了。”荣珠的母亲在洗衣房里跟老妈子们说。刚从吸烟室里出来,心qíng还是激动,粗短的胳膊上下乱划,qiáng调她说的话。原是低声,说着说着就又回到本来的大嗓门。

  “做什么每天打?”潘妈低声道,伤惨的皱着眉眼。“打惯了就不知道害臊了。天天打有什么用?”

  “吓咦,这个陵少爷!”何gān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围裙上揩净,“真不知道他这一向是怎么了。”

  “嗳呀,他爸爸那个脾气。”老姨太低了低声音,“他娘倒想劝,他爸爸偏不听,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说:‘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到底隔了层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话了。我说:‘行了,打也打了,不犯着罚他在大太阳底下跪着,外头太热了。园子里又人来人往的。丢脸,脸皮可也练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觉得丢人了。”

  “我也这么说。”潘妈说,“惯了也就不害臊了。”

  “我说外面日头毒。没听他爸爸作声,眼皮子也没掀。我傻愣在那儿,碰了钉子,碰了一鼻子灰。”

  “刚才还好好的哩!”潘妈委屈的说,仿佛每天都风làng险恶。水手再怎么小心,就是会起风波。

  “叫他偏不来。”老姨太说,“总吓得躲。嗳,那个孩子。说他胆小吧,有时候又无法无天。”

  何gān说:“这可怎么办?只有求老太太去说qíng了。”

  “我不行,说过了。”

  “等会吧,等气消了。”

  “暖,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乐乐的,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味?我不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跪砖,头上还顶着一块,得跪满三炷香的时间。膝盖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着砖头。嗳呀!”她的脸往前伸了伸,让老妈子们听得更清楚,面上神qíng不变,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凿痕。

  电话响了,荣珠的声音喊:“妈!”

  “嗳?”心虚似的,立时往吸烟室里走。

  “找你的。”

  两个老妈子都不作声。何gān看陵受罪觉得丢脸,潘妈是荣珠的陪房也是脸上讪讪的。

  “嗳,刚才还好好的哩!”半是向自己说。

  琵琶在隔壁yīn暗的大房间里看书。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来计时,感觉很异样。该是几年?几世纪?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阳光飘浮着。电车铃叮铃响,声音不大,汽车喇叭高亢,huáng包车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紧着嗓子出声吆喝,远远听来像兵士出cao。对街的布店在大甩卖。各行各业还是不见起色。布店请的铜管乐队刚chuī了《苏珊不要哭》,每只乐队似乎都知道,游行出殡都chuī这曲子。时髦的说法叫“不景气”,是日本人翻译的英文。从前没这东西。一九三五这年,大萧条的新世纪了,还罚儿子跪砖?花园哪里?窗户看得见么?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围了上来。

  何gān进来,她问道:“弟弟呢?”

  “别出去。”何gān低声道,“别管他,一会就完了。”

  “哪一边?”

  “那边。”何gān朝吸烟室一摔头。喔,吸烟室的窗看得见。琵琶心里想。“可别出去说什么,反而坏了事。”

  “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回错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爷不好,楼上叫他,偏躲在楼下佣人房里。”

  琵琶恨他们反怪陵。不是他的错就是他父亲的错。琵琶知道她父亲没有人在旁挑拨是不会每天找陵麻烦的。他没这份毅力。何况人老了,可不会越看独生子越不顺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计。在我身上试试看,她向自己说道,觉得同石头一样坚硬。试试看,她又说一声,咬紧了牙,像咬的石头。她不愿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儿,碎石子和蔌蔌的糙看着不自然。阳光蒙着头,像雾漾潆的白头巾。他却不能睡着,头上的砖会掉,榆溪从窗户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头红着一只眼,计算着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慢悠悠的。他难道也是这么觉得?还许不是。弟弟比别的时候都要生疏封闭。指不定是她自己要这么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罚的耻rǔ,也救她自己,因为羞于只能袖手不能做什么。

  过后在楼下餐室见到他。何gān给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蓝布袍。他不肯坐下来让何gān看他的膝盖。琵琶震了震,他长高了。必是以为他受罚后总有些改样,才觉得他变了。鲜蓝色长袍做得宽大,长高后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个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变了。弟弟的脸是第一张青chūn的脸,跟看着他在她眼前变老一样的伤惨。一见她进来,他就下巴一低,不愿她可怜,也不想听训,立在餐桌边,垂眼看着地下。

  “有什么茶点?”她问何gān。

  “我去问问。”

  “看不看见我的铅笔?到处找不着。”

  何gān去厨房了,她这才压低声音向陵说:

  “他们疯了,别理他们。下次叫你就进去,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欢你明天又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只有你一个儿子。”

  她含笑说道,知道弟弟不会说什么,还是直视他的脸,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虚里异样的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身体往后仰,怕让他窘,以为是可怜他,反倒显得她轻浮幼稚脾气坏,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当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说着,心里急得不得了,因为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着头,大眼睛望着地下,全无表qíng。他的沉默是责备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观点后母等于生母。还是知道向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她不会懂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怪她教训他要勇敢,出事的时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担心说错话,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可是突然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她转过身,看着门口,侧耳听脚步声。不想有人看见她在安慰他,两人都显得可悲。她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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