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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56)

  麦卡勒先生是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的典型,当然他也可能是苏格兰人。外表和举动都像生意人,对中国人来说不免市侩了些。露和珊瑚倒觉滑稽,这么一个人竟是学者,可话说回来,英国整个是一个商人的民族。他不时看手表。到了正午,他从桌子另一头立起身来。

  “时间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场两点,两点整。”

  琵琶qíng愿等电梯,不肯四处寻找楼梯,虽然下去只走个一楼。安静的走道有男人俱乐部的圣洁气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会顶楼一向是中国人不得进入。楼下的新的苏打柜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气氛里显得突兀。一道长玻璃墙把它跟大厅隔开了。一排国际友人长相的男女用麦管啜着饮料,无声的应答。玻璃墙给这一幕添了光彩,像时髦杂志的图片。一个褐发女人,可能是中国人,罩着海滩外套,两只腿光溜溜的,绕着高脚凳。显然是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她旁边的男人穿了志愿军的卡其衬衫短袴,戴着国际旅的臂章,来福枪倚着柜台。

  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里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过玻璃。她向自己说:一杯奶昔没办法让我喝上两个钟头。还是走一走,看有没有小饭馆,这里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厅。可是对过整条街都是跑马厅,街的这一边又给一家摩天饭店和电影院占了。东行往百货公司,是一排的挂着珠帘的美容沙龙、便宜旅合、舞蹈学校、按摩沙龙、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馆,大中午霓虹灯没打开,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过南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她立在街角犹豫不决。有时间到小巷里探险么?

  轰隆!短促的一声雷,隐约还有洋铁罐的声音。脚下的地晃了晃。

  “哪儿?”街上的人彼此询问。

  这一声是响,可她在家里听见的更响。楼板也震动,震破了一扇窗,她都不觉得怎么。她是在家里。

  所有汽车都揿喇叭,倒像是jiāo通阻塞了。汽车还是一辆一辆过来,堆成长龙。电车立在原地不动,铃声叮铃响。huáng包车车夫大声抗议。行人脚步更快,抬头看有没有飞机。她两个家都可能中弹,两个家都在边界上,父亲的家靠近苏州河,母亲的公寓在越界筑路上,可是她却不想到这一层。家是安全的。孤零零一个在陌生人间,她有些惘然,但没多久车辆就疏散了。她进了一家百货公司看墙上的钟。该往回走了。底下一楼的小吃部飘上了过熟的云腿香味。她买了一个咖喱饺和甜瓜饺,拿着纸袋吃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麦卡勒先生知道吗?”男生们问道。

  麦卡勒先生说不知道。

  考完试琵琶缴卷,他向她说:“你母亲打电话来,要你离开前打电话过去。你等一会,我带你去打电话。”

  她拨了母亲家的号码,陡然悚惧起来。出了什么事?

  “琵琶吗?”露的声音,“我只是要告诉你考完了过来我这里。考完了吧?一个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我怕你回家去你父亲明天不放你出来,明天早上还要考一堂。今天晚上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想想也觉滑稽,反倒使它更加的匪夷所思。乡下人进城第一个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庞大的灰惨惨的混凝土建筑,娱乐的贫民窟,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唱京戏苏州戏上海戏的、chūn官秀,一样叠着一样。一进门迎面是个哈哈镜,把你扭曲成细细长长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顶花园里条子到处晃悠,捕捉凉风,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戏院贴隔壁是诗会,文人雅士坐着藤椅品茗,研究墙上贴的古诗。每一行都是谜,写在单独的纸条上。付点小钱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张纸,猜诗谜,猜对了赢一听香烟。大世界包罗万象。琵琶从小时就读过许许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没人要带她去。老妈子们偶而带乡下来的亲戚去,她总也在事后才知道。这下子看不到了,她心里想,搭电车回母亲家。全毁了么?为什么偏炸这个直立的娱乐园呢?为了能多杀人?可是下午一点的大世界几乎是空dàngdàng的。那个地区当然人很多,法租界的中心,理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个世纪中期pào弹问世之后,就没有一个pào弹落在租界上。这一个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则。

  开电车的在乘客丛里推挤,嚷着:“往里站,往里站,进来坐客厅。做什么全挤在门口?就算炸弹来了想跑,。门也堵死了。”

  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里冷哼一声。

  “还这么轻嘴薄舌,大世界里死了那么多人。”有个人嘟囔。

  一开始还没有人接话,后来心里的气泡像是压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面前变得邪门,活跃非常。

  “炸了好大一个dòng。”一个说。

  “破了风水咒。”又一个说,“上海从没受战火波及过,这下子不行了。”

  七张八嘴说个不停。

  “都说上海这个烂泥岸慢慢沉进海里了,我看也撑不了好久了。”

  “想吓唬上海人,不中用。难民照样往上海逃,到底比别的地方qiáng,嘿嘿!”

  “是啊,上海那么多人,未见得你就中头奖。”

  “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

  “我本来要到八仙桥谈生意的,要不是临时有客来,我也难逃一死。”

  “说到九死一生,我有个朋友就堵在两条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积德。”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huáng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huáng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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