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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12)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làngcháo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qíng。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gān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糙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gān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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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huáng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huáng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huáng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yīn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rǔhuáng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chuáng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历史笔记。”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pào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一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jì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qíng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xing质,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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