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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14)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内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jiāo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于正色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爆炸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著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熟,又言语不通,也就不提了。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枪有用的,打得下来!”她偶然听见两个男生争论,说起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只机关枪,才知道是这两挺机枪招蜂惹蝶把飞机引了来,怪不得老在头上团团转。

  ――――――――――――――

  “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摇头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听见楼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蜡烛上来了,穿著灰布临时护士服,头发糙糙的掳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她分配到湾仔。九莉心里想也许好些,虽然是贫民区,闹市总比荒凉的郊野危险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军登陆的地方?

  “你们那儿怎么样?”

  比比不经意的喃喃说了声“可怕。”

  “怎么样可怕?”

  “还不就是那些受伤的人,手臂上戳出一只骨头,之类。”

  “柔丝也在这里。”

  “嗳,我看见她的。”

  问起“你们口粮发了没有?”九莉笑道:“还没有。事实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早知道我带点给你,我们那儿吃倒不成问题。其实我可以把晚饭带一份来的。”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三块钱,可以到小店买点花生或是饼gān。”

  比比略摇了摇头道:“不要,又贵又坏,你不说广东话更贵,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发口粮了,消息绝对可靠。”

  比比是jīng明惯了的,饿死事小,买上当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实在不想去买,较近只有坚道上的一两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来,背山面海,灰扑扑的杂货店,倒像乡下的野铺子,公共汽车走过,一瞥间也感到壁垒森严,欺生排外。

  ――――――――――――――

  “几点了?你还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你有没有毯子?”

  “没有,我找到些旧杂志拿来盖著。”《生活》杂志够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楼上另一间房间里,九莉听见那边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她就带了两chuáng军用毯回来。

  九莉也没问是跟谁拿的。始终也不知道柔丝住在哪里。

  没有被单,就睡在chuáng垫上。chuī熄了蜡烛,脱衣上chuáng。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对比比的腿有点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jī腿。也许是饿的缘故。但是自从她母亲告诫她不要跟比比同xing恋爱,心上总有个疑影子,这才放心了。因为她确是喜欢比比金棕色的小圆脸,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阳,她有时候说:“让我揿一揿你的鼻子。”

  “gān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轻轻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触电似的手臂上一阵麻,笑了起来。

  她也常用一只指头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国语说:“死人ròu!”因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长太太送饭来,几色jīng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九莉在旁边一阵阵头晕。屋顶上守著两只机关枪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来打听口粮的消息,站长说他屡次打电话去催去问了,一有信息自会告诉他们。

  直到下班仍音讯杳然。

  美以美会宿舍的浴室只装有一只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围城中节水,缸里的龙头点点滴滴,九莉好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水洗袜子,先洗一只,天已经黑下来,快看不见了。

  “九莉!”柔丝站在浴室门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应是忽然占有xing大发,心里想柔丝刚来了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qíng当然是震动,只轻声叫了声“怎么?”

  校中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但是没想到已经开上前线。九莉也没问是哪里来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丝悄悄的走了。

  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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