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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21)

  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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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chuáng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

  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qíng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chuáng。他太太在chuáng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

  “带三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

  “钱呢?”

  “去问刘嫂子借。”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黒袴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fèng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隻láng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láng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chuáng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著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粉红漆大chuáng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著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髮烫成波làng形,整个是个小huáng脸婆。

  终於有人上楼来了。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了声。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著。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著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cha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

  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一碗厨子不会做的菜,合肥空心炸ròu圆子,火腿萝卜丝苏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

  “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所以胆子小,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他告诉九莉。楚娣也说过。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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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的时候,也不提婆婆与丈夫,永远是她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像旧约圣经上的寡妇,跟在割麦子的人背后拣拾地下的麦穗。

  “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了半天,眼泪往下掉。”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jī蛋骗骗霞子们。”

  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的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

  韩妈三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jiāo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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