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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25)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huáng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麼有钱,怎麼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麼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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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麼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bī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麼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qíng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yīn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yīn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麼好吃,但是qíng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she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jì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xing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麼?”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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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jiāo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糙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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