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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32)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qíng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jī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huáng卡其袴的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大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

  “谁知道呢。绪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来见,那是一直有的。还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小胖子,一脸黑油,一双睡眼,肿眼泡,气鼓恼叨的不言语,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费来,拿去嫖了。

  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gān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太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chuáng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因为huáng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婶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还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chuáng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

  四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xué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xing,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髮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騖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bī仄,分明是个卧室,就这麼一问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楚娣却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开。无债一身轻,有一次提起“那时候欠二婶的钱。”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婶告诉我的。”

  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做股票,一时周转不过来,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她声音低了一低,“就蚀掉了,后来也都还了她了。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

  “哦。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著是钱还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麼样?”

  九莉笑道:“我不觉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会不觉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个什麼理由。”

  楚娣顿了顿,显然不明白,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上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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