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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37)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xing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qíng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cha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gān。”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dòng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huáng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rǔ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qíng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chuáng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cháo》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jiāo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qíng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xing。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qíng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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