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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40)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六

  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告诉她说:“我带了笔钱来给绯雯,把她的事qíng解决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但是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是他到内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们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几个都是她的。后来得了神经病,与孩子们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认绯雯是我的太太。”

  “不过你跟绯雯结婚的时候没跟她离婚。”

  “要赶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过是法律上的手续。”随即走开了。

  终於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啟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隻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发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为了绯雯,坐到沙发椅扶手上去抚摸他的头髮。他护痛似的微笑皱著眉略躲闪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处。

  “另外替绯雯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他说。

  “哦。”

  又閒谈了几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兴。”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她后来告诉楚娣:“邵之雍很难受,为了他太太。”

  楚娣皱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块骨头,丢了是块ròu。’”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那两条啟事一登出来,报上自然推测他们要结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报小报一齐报导。——我就最气说跟我住住就不想结婚了。这话奇怪不奇怪?”

  原来亲戚间已经在议论,认为九莉跟她住著传染上了独身主义。当然这还是之雍的事传出去之前。她一直没告诉九莉。

  “那麼什麼时候结婚?一她问。

  “他也提起过,不过现在时局这样,还是不要,对於我好些。”

  他是这样说的:“就宣布也好,请朋友吃酒,那种qíng调也很好,”慨然说。

  他在还债。她觉得有点凄惨。

  他见她不作声,也不像有兴緻,便又把话说回来了。

  提起时局,楚娣自是点头应了声“唔。”但又皱眉笑道:“要是养出个孩子来怎麼办?”

  照例九莉只会诧异的笑笑,但是今天她们姑姪都有点反常。九莉竞笑道:“他说要是有孩子就jiāo给秀男带。”

  楚娣失笑道:“不能听他的。疼得很的。——也许你像我一样,不会生。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的态度那麼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huáng头髮,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係。”

  楚娣疲乏的摇头笑嘆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熟,打胎的医生更难找?“我那时候什麼都不懂。那时候想著,要是真不能离婚,真没办法的话,就跟我结婚,作掩蔽。我也答应了。”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xing,她也不觉得有什麼不对,因笑道:“后来怎麼没实行?”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政府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疚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慡的夏天,红玫瑰开著,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也许从此楚娣总有种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这笔妻财,所以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姪姪。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姪姪。”

  “怎麼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彿她的可信xing受影响了。“诚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记得胖大姪姪,辫大姪姪。”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著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国军官不足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摇头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母亲没有感qíng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俯身在她chuáng前,一阵消毒药水气扑鼻。在他诊所里,蕊秋与他对立的画面:诊所附设在住宅里,华丽的半老洋房,两人的剪影映在铁画银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头用听筒听她单薄的胸部,她羞涩戒备的微醺的脸。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qíng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麼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於谁去?

  九莉想著,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麼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chuáng套也像是糙糙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当然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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