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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62)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麼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麼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麼可以。”

  九莉听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为人家有说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乡下佬的见解。”又觉得下流,凑趣,借花献佛巴结人。

  郁先生一向自谦“一点成就也没有,就只有个婚姻还好。”

  谈到huáng昏时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来之雍说:“郁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jiāoqíng,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他们从来没吵过,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声。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她们这里不留人吃饭,从前为了不留他吃饭多麼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xing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僱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郁先生来了她总从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柠檬皮切丝燉黑枣,助消化的,他很爱吃。她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免得他客气。

  她出去到厨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气了,因为没留郁先生吃饭。”

  楚娣勃然变色,她当然知道不留吃饭是因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这也太残忍了。”她也只夹著英文说了这麼一声。

  一面做饭,又轻声道:“我觉得你这回对他两样了。”

  九莉笑道:“噯。”觉得她三姑这话说得多餘。

  吃了晚饭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烟灰盘带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烟讲起有些入狱的汪政府官员,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个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没有酒喝?”他忽然有点烦躁的说。

  吃花生下酒?还是需要酒助兴?她略顿了顿方道:“这时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买酒。”脸上没有笑容。

  “唔,”他安静的说,显然在控制著自己不发脾气。

  熟人的消息讲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微笑著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係?”

  “嗯,就是临走的时候。”他声音低了下来。“大概最后都是要用qiáng的。——当然你不是这样。”

  她没说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帮你说话欧,说‘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吗?’”

  她立刻起了qiáng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帮我说话也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糙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chuáng上,人也斜倚在chuáng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著头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qiáng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麼说著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麼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qiáng烈的感qíng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於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著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彿少了一样什麼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qíng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繚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chuáng沿上坐著,更觉得异样,彷彿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麼动作都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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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著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乾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於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著撳钮,微笑著忙忙的出去了,仿彿忘了什麼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chuáng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dòng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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