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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7)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 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著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没问起三姑。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了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旁rǔhuáng水泥阑gān,太阳把蓝磁花盆里的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了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嬷漫应著。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继续往下走。

  “你怎么来的?”亨利嬷嬷搭讪著说。

  “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亨利嬷嬷一听,就站住了脚,没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似乎也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车子停在这边看不见,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应当就这样微笑站在这里,等到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车里是什么人代开车门,如果是对街这一辆的话。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赶上亨利嬷嬷。她怔了怔之后,转身上去,又怕亨利嬷嬷看见她走得特别慢,存心躲她。

  ―――――――

  还好,亨利嬷嬷已经不见了。

  此后她差不多天天到浅水湾去一趟。这天她下来吃早饭,食堂只摆了她一份杯盘,刀叉旁边搁著一只邮包。她不怎么兴奋。有谁寄东西给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这很像那种狭长的小字典,不过太长了点。拿起来一看,下面huáng纸破了,路出污旧的邮票,吓了一跳。

  特瑞丝嬷嬷进来说:“是不是你的?等著签字呢。”这两句广东话她还懂。

  排门外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子。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褴褛的邮差。在香港不是绿衣人,是什么样的制服都认不出,只凭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邮袋。广东人有这种清奇的面貌,像古画上的老人,瘦骨脸,两撇细长的黑胡须,人瘦毛长,一根根眉毛也特别长,主寿。他递过收条来,又补了只铅笔,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说:“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著xing子扒开蔴绳里面一大叠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在她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可证,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

  幸而今天本来叫她去,不然钥匙要憋一两天,怎么熬得过去?在电话上又说不清楚。

  心旌摇摇,飘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cha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浅水湾,先告诉了蕊秋,再把信给她看。邮包照原样包好了,搁在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huáng肥皂。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

  九莉著急起来。“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还他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当我误会了。”他嗫嚅著说。又道:‘除了上课根本没有来往。他也不喜欢我。“

  蕊秋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声:“先搁这儿再说吧。”

  九莉把那张信纸再折起来,装进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爱上了安竹斯。那条洗衣服的huáng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触目,但是她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还以为憋著好消息不说,会熬不过那一两天。回去之后那两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心都急烂了,怕到浅水湾去,一天不去,至少钱还在那里,蕊秋不会自己写信去还他。但是再不写信去道谢,也太不成话了,还当真是寄丢了,被邮差吞没了——包得那么马虎。

  她知道不会一去就提这话。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来了。南西脸huáng,她那皮肤最宜于日光浴,这一向更在海滩上晒的,许多人晒不出的,有些人力车夫肩背上的老金huáng色,十分匀净,配著火红的嘴唇,火爆的洋服,虽然扁脸,身材也单薄,给人的印象非常熟艳。照例热烈的招呼:“嗳,九莉!”她给杨医生买了件绒线衫,拿给蕊秋看,便宜就多买两件带去做生意。

  “嗳,你昨天输了不少吧?”她问。

  “嗳,昨天就是毕先生一个人手气好。”蕊秋又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回来早,不到两点,我说过来瞧瞧,查礼说累了。怎么,说你输了八百块?”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来没注意,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蕊秋像是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遂又岔开了,始终没接这碴。那数目听在耳朵里里也没有反应,整个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没再提还安竹斯钱的话。不提最好了,她只觉得侥幸过了一关,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车上才明白过来。

  偏偏刚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话,也就像“造化小儿”一样,“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后来在上海,有一次她写了篇东西,她舅舅家当然知道是写他们,气得从此不来往。她三姑笑道:“二婶回来要生气了。”

  九莉道:“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诉楚娣那次八百块钱的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她夹著个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会,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她知道楚娣以为她就为了八百块港币。

  她只说:“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项八小姐说的,天天骂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诧异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项八小姐可还是在上海的时候的印象,还是因为在香港住在一个旅馆里,见面的次数多,以前不知道?其实在香港已经非常好了,简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时候蕊秋第一次回国。在香港她又恢复了小客人的身份,总是四五点钟来一趟,吃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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