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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_唐浩明【三部完结】(315)

  作为大学士,既已到京师,表面上也得做出个到职视事的样子。召见结束后的次日,曾国藩便至内阁到大学士任。他先到诰敕房更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学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满本房里看了一看,再进大堂。大堂里横列六张大书案。东面三张为满大学士的座位,西面三张为汉大学士的座位。曾国藩在西面第一张书案边坐下。立时便有内阁学士、侍读学士、中书等数十人前来拜见。当值的侍读学士送来两个文件,曾国藩略为浏览一下便签了字。内阁名为正一品衙门,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实没有大权,只在皇帝授意下处置一些日常政务。雍正时设立军机处,又分出内阁大部分要事,于是内阁之权更轻,只办理一些例行事务。正因为这样,内阁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便可以成为一种加衔,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学士办事的地方设在翰林院,于是曾国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厅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庙行礼。再到典簿厅更衣后,到昌黎庙行礼,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学士、编修等分批前来叩见。曾国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进翰苑时未到而立,而今已近花甲了。岁月悠悠,时不我待,去日已多,来日苦短。当他走出翰林院时,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怅惘。

  他回到贤良寺,案桌上的请帖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会基本上不予理睬,但这次不同。一来此为京师重地,邀请者的地位大都显赫重要,且京师最讲应酬,又是势利之薮,不能轻易回绝别人的邀请。二来离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机会与故旧见面,叙叙云树之思。他将相邀的帖子一一摆开,大致排了个日程,并吩咐纪鸿注意到时提醒。

  这以后,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门生公请,有甲午、戊戌两科同年公请,有直隶籍京官公请,有江苏通省公请,有湖南京官公请,有倭仁、朱凤标、瑞常三相同请,有文祥、宝鋆、李鸿藻、沈桂芬合请,有恭亲王专请,还有周寿昌、吴廷栋、潘祖荫、许仙屏等旧友的私请等等。每宴后必有戏,每天回寓所时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这天深夜,身上癣疾又发作了,痒得醒过来。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权贵红火中酬酢,冷落了一批已经衰败下去的昔日师友,于心说不过去。其中尤有两户人家,至今未去拜访,更是太不应该!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请,曾国藩借病推脱。他换了布衣小帽,偷偷地来到当年的恩师权相穆彰阿旧宅。

  穆彰阿自咸丰帝登基不久罢相后,便一直生病蜗居,直到咸丰六年去世。昔日相府煊赫一时的声势早已dàng然无存。儿子虽多,却无一个成器,空dàngdàng的宅院里冷冷清清,杂糙丛生。宅子里现住着第七子萨善、九子萨廉,一见到曾国藩,两兄弟百感jiāo集、涕泪滂沱,将他紧紧抱住。曾国藩问他们生活有无困难。萨善说:"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遗产,度日尚不难,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谱,则无资付劂。"

  说话间,萨廉拿出一叠墨稿递过来,说:"中堂大人如有空审阅修改,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曾国藩接过墨稿翻了几页,心中愀然,恳切地说:"当年不是恩师提携,国藩哪有今日!稿子我带回去细细拜读。若有商榷之处,我自会提出来,尤其是关于罢林文忠公和咸丰爷降旨这两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细斟酌才是。"

  萨善说:"我们兄弟学识浅薄,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请中堂大人gān脆删去重写。"

  曾国藩点点头,问:"你们商量一下,恩师年谱要刻多少部。"

  萨廉说:"我们兄弟合计过,光自家人就有三百余口,先父生前门生甚多,至少要一千部才发得开。"

  曾国藩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自家人保存不在话下,令尊生前的门生,至今尚有几人与尊府往来?"

  萨善、萨廉哑了口。

  "两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给他们,只怕他们还不想接哩!"曾国藩脸色凄然地说,"稿子我先带到保定去,看后再送来,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费用,都由我出。"

  萨善、萨廉感谢不迭。两兄弟又陪着曾国藩到院子里各处走了走。这些熟悉的房屋糙木,勾起曾国藩心中万缕怅意。

  繁华已矣,人去楼空,此qíng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终于受不了qíng感的沉重压力,匆匆与萨善兄弟告辞。

  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辆骡车,悄悄来到丝线胡同塔齐布家。塔齐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于咸丰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无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岁。听说曾中堂亲自登门拜访,老太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亲到大门迎接,身后跟着一群寡妇弱女。曾国藩一见,心里甚是凄怆。他亲自扶着塔母来到大堂,然后向老人家行子侄辈大礼,吓得老太婆忙站起还礼。曾国藩深qíng地谈起塔齐布和他一起创办湘军的艰难,称赞他是难得的将才,勾起塔母对亡儿绵绵不绝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伤心,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曾国藩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曾国藩很难过,安慰道:"老人家,国藩就好比您的儿子,待我安顿好后,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

  塔母使劲摇摇头,终于开了口:"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儿子命薄福薄,不能长随你这样的好人。"

  旗人妇女本来大方,塔齐布的夫人也不回避曾国藩,这时拉着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泣声说:"老大人,可怜塔齐布一生只有这点骨血,她一个女儿家自然做不了什么,小时她父亲为她订了一门亲事,明年就要过门,求老大人看在她父亲的分上,给小女夫婿谋一个差事。"说罢,想起丈夫来,不觉失声痛哭,语不成声地诉说着。

  曾国藩实在不忍心听她说下去,想了一下说:"一个月后,叫令婿到保定来找我。"

  塔齐布夫人和女儿叩头不止。见曾国藩如此慨然应诺,塔齐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过来,求道:"老大人开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儿后年也要过门,求老大人也给她的夫婚一碗饭吃吧!"

  曾国藩颇觉为难。多少湘乡人,包括像南五舅儿子那样的至亲跑到安庆,跑到江宁,千求万求,求他收留,他都没有答应,为塔齐布女婿谋个差事已是大大破例,这下又来一个,往哪里安cha呢?见曾国藩不开口,阿凌布的女人磕头如捣蒜。塔母说:"曾大人,老身给您下跪了。"

  说着就要起身。慌得曾国藩忙扶住,连声说:"行,行,下个月一同来保定吧!"

  塔母吩咐备饭招待,曾国藩说:"老伯母,国藩杂事多,不能久坐了。"说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硬纸来,双手递上去,"这是一千两银票,您老人家收下,就算是国藩的一点孝敬。"

  塔母又流下泪来,推辞几下后收了。

  从塔齐布家里出来,曾国藩心头沉重:曾任提督的满人塔齐布身后尚且如此萧条,那二万多名阵亡的中下级军官和普通湘勇的遗孤不是更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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