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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_唐浩明【三部完结】(380)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曾国藩吩咐他做几个jīng致的菜,提一壶好酒来。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么东西给我做纪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东西,你把那副围棋子还给我吧!"

  曾国藩怔怔地望着康福,好半天,才凄然地说:"那副围棋是你们康家的传家之宝,我把它从韦俊那里要来,其目的也是不能让这个宝贝长久地失落在贼人之手,今后访到你的儿子时,再归还给你们康家。现在你自己来了,那正好当面给你。"

  说完,曾国藩颤巍巍地站起,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黑色哈拉呢包包来。打开包包,眼前现出了那个离别多年的紫檀香木云龙盒子。康福的心一阵跳动。曾国藩双手捧起盒子,郑重地说:"价人,这盒围棋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手里,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康福接过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曾国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绪苍凉地说:"自从听李臣典说你阵亡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少下围棋。偶尔下一两局,也从不用你的这一副。每当下棋时,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dòng庭湖上下的几局棋,记忆最深,就好比发生在昨天一样。围棋应当还给你,但今天一旦还给你,我心里又感到丢失什么似的。价人,我害怕你今夜亲来督署索回棋子,其实是从此断掉你我十几年的qíng谊。价人,你说是不是呀!"

  面前的这位衰朽老头,竟完全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副婆婆心肠!昔日那个杀金松龄、参陈启迈、劾李元度、斗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军统帅的威凌之气到哪里去了?康福想着想着,不觉生发出一种怜悯之qíng来:这个老头子真的怕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想就韦俊一事与曾国藩辩个是非,听了这番话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言不由衷地说:"曾大人,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对我的qíng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这样,太令我安慰了!"曾国藩竟然大为感动起来。恰好衙役将酒菜端了进来,他忙说,"价人,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饭后,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往日间喝一两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脑子里便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随便吃了几口菜,便把杯盘推到一边。

  "吃饱了?"曾国藩问,纯是一个普通老头子的口气。

  康福点点头。衙役进来收拾碗筷,曾国藩吩咐点起两盏洋油灯。这是史蒂文生去年回国探亲特为曾国藩带来的礼物。

  为了爱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灯点燃后,总督的书房明亮多了,康福浏览了一下:靠窗边是一张特大的案桌,桌上一头堆着两叠尺多高的文件,另一头放着几本书,当年汤鹏送的那个荷叶古砚摆在其间;右边墙站着几个高脚木柜,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柜门上都有一把三寸长的大铜锁;柜子边码着几排木箱。康福认得,这些简陋的箱子,还是在祁门时做的。

  曾国藩刚任两江总督,文书信报大量增加,祁门县令包人杰为讨好总督,送来十个崭新的梓木大红柜子。康福见正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请示曾国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国藩发现了,责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监制十二只大木箱。曾国藩说:"祁门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装书装报最好,不生虫。战争时期,经常迁徙,比起柜子来,箱子也便于搬动。"又亲自画了一个样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监造了十二个大木箱。当时没有油漆,至今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显得很寒酸粗糙。左边墙摆着一张简易木chuáng,chuáng上蓝底印花被依旧是当年陈chūn燕fèng的。除开一张躺椅,一个茶几,几条木凳外,宽大的书房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和装饰。康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两江总督书房的简朴,与总督衙门的奢华极不协调,而与总督整个一生的立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对曾国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满,被眼前的这些熟悉的旧物冲去了不少。

  "价人,把棋子拿出来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枰,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两边。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十余年间,康福与曾国藩也不知下过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点下,曾国藩的棋艺虽有提高,但始终没有跳出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实,很少有意外之着出现,但他很沉稳,从不心粗气浮,不管处于怎样的劣势,他都不慌不忙,冷静应付,康福为数不多的败局,又恰恰几乎全部是败在这种时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的棋德很好,从不悔子,败后也从不发脾气。有时一边下棋,一边谈古论今,康福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他记得,曾国藩在棋枰前曾两次对他说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谢安是这个湘军统帅心中极为钦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个个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脑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终记得,在前往池州劝说韦俊投降的前天晚上,面对着棋枰,曾国藩和他的一番对话。

  "价人,你这副祖传围棋就要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

  当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进盒子里时,曾国藩问。

  "传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给别人,我当然心里不安。不过,假使真的能为朝廷招降一批悍贼,换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你真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曾国藩赞扬,"不过,这副棋子我今后还得设法把它要回来的。"

  "怎么个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吗?"

  "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执子的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摆布的黑白之子。"

  "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

  "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间一定会有些jīng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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