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曾国藩_唐浩明【三部完结】(66)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决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冒的诗集付梓,都请曾国藩代为作序;士人以求得曾国藩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jīng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qíng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决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而这篇檄文,今天却要出自于一个三军统帅的笔下!这尤其使曾国藩激动不已。古往今来,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统帅自己写的?没有!三军统帅亲拟讨贼檄文,就凭这一点,也将以史无前例的荣耀记之于史册!

  曾国藩越想越兴奋,他熄灭香头,走下chuáng来,挑亮油灯,拿出汤鹏所送的荷叶古砚,用道光帝御赐徽墨磨出一砚浓汁,选一张细密绵软的上等宣纸,握一管兼毫湖笔,迅速地写出檄文的题目:《讨粤匪檄》,然后离开书案,在房间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灯一闪一闪地跳跃,照着他疲倦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yīn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一定要超过《讨武氏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窠臼,设计了几种不同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奈,只得步骆氏后尘,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对象。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许多把柄都在他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觉到长毛的凶恶,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不过,长毛毕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样,长毛都是qiáng盗之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反复斟酌字句,涂来改去,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抑扬顿挫、高低缓急的声调如何: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糙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yīn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读完这段后,他觉得声调还可以。近来,曾国藩在军务之暇,悟出了许多人世诀窍,他把这些诀窍归之为"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他有时想,待长毛平定之后,在老家再盖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里典藏皇上的封诰和赐物,以及自己这些年所写的奏折底本、诗文日记和家中的图书,就将这栋房子命名为"八本堂",把这"八本"之说刻在堂上,让它与皇恩和文册一起,传给子孙后代,永保曾氏家道兴旺。内容和声调都使他满意,曾国藩继续写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与郭嵩焘的对话。对!必须打起卫道的旗帜,以卫道保教来争取人心,特别是要激起普天下读书人的公愤。

  曾国藩写道:

  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dàng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

  他觉得这段写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qíng的真切流露,也为天下斯文之辈说出了久蓄于胸的义愤。接下去,曾国藩再将洪杨烧学宫、毁孔子木主,污关帝岳王之像,坏佛寺道院城隍社坛等话写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会对太平军的仇恨。最后,曾国藩宣布自己"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并号召各方人士支持他。对这些人,或以宾师相待,或将奏请优叙,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将免死。如果谁"甘心从逆,抗拒天诛",那么"大兵一压,玉石俱焚"。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失望了。这篇写成的文字,与他盘腿坐在chuáng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无论从气魄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大为逊色。"超过"云云,从何谈起!既缺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gān,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愤,更没有"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那样震烁千古的结尾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修改了几遍,一直到jī叫,仍不能满意。他无可奈何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说罢又摇摇头,不服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过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自己堂堂三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jī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笔,动手前的那股激奋qíng绪已消失大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曾国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