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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_唐浩明【三部完结】(95)

  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huáng州。一个月前,huáng州还是陈玉成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huáng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在江边恭候。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qíng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船过huáng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焘、刘蓉等人都游过huáng州赤壁,懒得再上岸。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huáng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cao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huáng州任团练副使,夜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làng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个huáng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历代文人迁客路过huáng州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这次即使是大战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huáng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符其实的赤壁。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chuī来,颇有点飘飘yù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huáng州时所写的一首猪ròu诗,道是:'huáng州好猪ròu,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ròu的诀窍在火候了。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ròu,名虽美,味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ròu不好。东坡ròu硬要用huáng州的猪ròu才烧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那年我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原来此山之名,井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得。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二人都一齐笑起来。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慈。"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

  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梦都没有想到。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

  "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qíng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缺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伧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qíng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jīng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xing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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