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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17)

  哦,张老,你在笑,不信服吧?还有,老huáng,你是重庆人,大码头上的人,难道也不信?起初,我也不信服,船上有那么多划船的,还有当家掌舵的艄翁,难道他们不怕死,硬把船往礁石上撞?但是实践了几回,我是信服的。那些划船的船夫的命算个球!反正全部或大半淹死了,命大能爬上岸的不过寥寥几个人。正好,可以叫他们证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嘛。但是那艄翁呢?他自己愿意把船舵乱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吗?他有啥不愿意的?只要多给他几个钱就行了。不过这还是不大保险。最保险的办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个押运员,到了滩口,在后舱里,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势把艄翁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样。掌舵的淹死了,这就万无一失了。啊,你说太残忍了吧?哪个做生意买卖的老财迷和专刮地皮的官僚是gāngān净净的?他们刮来的哪一张钞票上不是浸透了贫苦老百姓的血汗和眼泪?只要有大利,把他亲老子砍成八大块来当狗ròu卖,把他的婆娘弄去陪别人睡觉,他在chuáng边喊号子;叫他给人当guī儿子、guī孙子,都是肯gān的。明天就把他绑赴法场,砍脑壳示众,叫他嘴啃河沙,颈冒血花,灵魂不得升天,只能入地狱去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是不怕的。嘿,这些人,我算是看得多了。

  报销记(7)

  总之,就凭这一招儿,我们这个裕民公司就算有了切实的本钱,好多仓粮食实实在在贴上裕民粮食公司的封条,属于公司所有了。会计主任的账上报销了海损,我的账上做得天衣无fèng。

  但是我们正在得意呢,却碰到了“硬火”。

  有一回,我们发现粮食市场上有一些投机商人又在起哄抬价、抓粮食。会计主任毫不在乎,对我说:“哼,那不过是几只虾米,连小鱼都算不上。我肯信他几爷子能把大海搅浑了。送上门来的虾米,吃吧。”于是他还是用先吐后吞的办法来整治他们。

  但是这一回有点怪了,这几只虾米硬是不服吃,一股劲地收粮食,银行好像是他们开的、支票是他们印的一般,一本一本地开出来,拿到银行硬是过得硬,可以兑现。过了十来天,几乎把这个粮食最多的市场上的粮食都抓过去了,好像胃口还大得很。嗯!这不是虾米,莫非是装成虾米的大鱼!会计主任和局长都惊诧了。明摆着的,公司是买空卖空,抛售的都是国家公粮,如果重庆通知马上要叫送粮食,或者什么部队派人到这里来要军粮,怎么办?局长不能不叫会计主任去摸底,这些投机商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费了不少周折,到底弄清楚了,他们是从重庆来的,是打起重庆一个叫富国粮食公司的旗号来收购的,市场上有多少,他们收多少。

  更怪的是,原来会计主任认定很“鬼”的那个粮食局的老会计,忽然来拜访我,并且坚持要约我出去找个僻静的小酒馆去喝二两。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一个引路人,多承他教我为人的道理和报销技术,才有我今天的发迹,所以我答应去了。到了一个小酒馆,喝了几两,他看起来喝醉了的样子。其实他的酒量很好,并没有真醉,只是装糊涂地说了许多酒话,对我半是恐吓,半是劝告。他说:“老兄,下滩的船,眼见要打沉了,你还不快起岸,更待何时?”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投靠的这个裕民粮食公司,恐怕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现在已经捉襟见肘,再经两个làng头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的公司处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只管一个月拿到那五斗米,年终争取拿两个月双薪就是了,别的我管不着。”

  他笑了,说:“你那为之折腰的五斗米,未必靠得住。现在有五石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现刻和你们公司在市场上竞争的对头,来头大得很,我看他们是连火门都没有摸到。”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是重庆富国粮食公司到这里来抓粮食来了。

  他说:“你知道‘富国’是哪个开的?”

  我说不知道。

  他神秘地轻声告我:“来头大得很,听说是这个。”他伸出两个指头来。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哪个。

  “嘿,孔二小姐你都没有听说过?”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听说过,是当今掌管政府经济大权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关于她,只听说过许多神话和笑话,不过是茶余酒后的谈资,谁去认真?比如说她经常是女扮男装,还娶了好几个“面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听说她是重庆经济界一霸,可以点铁成金。这倒是真的,如果富国粮食公司真是她开的,那裕民粮食公司即使有当今的粮食部长当后台,也是斗不过她的。难怪这回把裕民整得这样láng狈,原来是碰到硬码子上了。我说:“这样说来,裕民这回怕要垮台。”

  报销记(8)

  他笑一笑说:“哼,你以为这只是为了对付你们一个还没有长成气候的小小的裕民吗?目标是粮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斗法,在争夺掌握全国粮食的大权哩!”

  哎哟,我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我竟卷进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的旋涡里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劝我:“老弟,我也是为你好,老实告诉你,裕民公司当然靠不住了,粮食部长也要被‘取起’,甚至还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点抽身,当心别人下不了台的时候,把你抛出来当替罪羊哟。你以为沉船的事,手脚就做得那么gān净?那个掌舵的并没有淹死,有人养着这个‘活口’哩!”

  这真是晴天霹雳!没有想到局长和部长他们沉船的事竟然漏了馅儿了。我装糊涂沉默不语,这内qíng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粮食局长是好惹的?不过这老会计也许不过是来试探我的,他们其实并不是把内qíng摸实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马上对我进攻:“这是几千担粮食的大事,现在有粮食部长兜着,没事。但是部长垮了呢?新部长上台了,对海损事故不穷追到底?局长不拿几个头去,这个大案能结得了案?我就担心有人要借你的头呢。”

  我qiáng自镇定地说:“我说过,我是穷公务员,只管记账,一个月拿五斗米,别的不沾。”我起身告辞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时早抽身,何必跟到烂船下险滩?只要你肯转向,有人对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现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后,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富国公司的硬后台告诉会计主任,请他转告局长呢?我还正在犹豫不定呢,会计主任就来找我来了。他急匆匆地告诉我,重庆粮食紧张,粮食都被大投机商囤积起来了,不肯抛售,市场上粮食供不上,部长喊过不到关了,叫我们马上运一万石公家的粮食去接济。这真是坏了事了。这里的公粮都拿来当本钱和富国粮食公司斗法的时候抛出去了。当时以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转来的,谁知道富国粮食公司来头大,只吃不吐。粮食在他们手里,票子在我们手里,顶不了事,而且这票子天天在贬值,买一千石粮食的票子,过了十天半月工夫,买五百石也不行了。现在重庆催送粮食又催得紧,怎么办?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损”吃到嘴里的几千石粮食,忍痛吐出来,赶快送到重庆去堵口子。但还是不够,只好高价去四乡收购些粮食来补送。说实在的,这么一搞,裕民粮食公司老本蚀光,倒背了一屁股债,早已过了宣告破产的格格了。看来我要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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