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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26)

  就某些层面来说,他当然是对的。这一代应该对上一代充满感恩之qíng。

  这垂垂老去的所谓上一代,曾经在兵荒马乱之中紧紧搂着怀抱里熟睡的婴儿,曾经饿着肚子带孩子去付医药费,曾经推着脚踏车沿路喊“机器馒头”

  让孩子缴学费,后来又曾经把薄薄的一叠退休金换取儿女留学的机票。这个上一代,把自己躺下来铺成砖块让我们这一代昂首阔步地踩过去,“衣食温暖的安定”是上一代咬紧牙根拼了命才达到的终点,对这一代,那却是个稀松平常的起点,感恩,当然应该。

  可是,这一代的“大声嚷嚷”并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他已经有了衣食温暖的福,现在大声嚷嚷,追求的是另一种福,更高层次的福:民主、自由、人权? .衣食温暖的安定只是基本的出发点,这一代当然不能以此满足;上一代如果认为这一代吃饱了、打个嗝,就该在安定中唾个午觉,那就太天真了,食物够吃了,开始求烹饪的jīng致。衣服够穿了,开始求设计的美好。社会安定了,开始要求有所作为。物质的丰富与环境的安定都只是社会要进步的基础条件而已。上一代奠定了这么一个基础,这一代或许就能建立一个开放自由、公理伸张的社会,作为下一代的基础,而“人在福中不知福”

  的下一代继续“大声嚷嚷”,或许我们就有了真正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政治家的出现。

  这一代站在新的起点上准备往前冲刺,要拉也拉不回来的。除非你扭断他的胳膊。

  我们的社会若要和谐,这一代必须体谅上一代的经验,心存感谢;上一代也必须jiāo棒,放手让这一代奔向一个不同的终点。这样才可能避免那水火不容的两极,也才可能回答更下一代的问题:“我应该相信谁?”幸福没有止境市场里的欧巴桑蹲在湿淋淋的地上剥玉米,为了凑足后生上大学的费用。她所关心的,或许是菠菜的收成与一斤几毛的价钱,后生所关心的,就可能是如何争取一个容许他独立思考的环境。“野火”对欧巴桑没有意义。对她的后生却有意义,我们能够盼望的是。有朝一日,后生的后生一出世就在一个衣食温暖、自由开放的环境里,他不需要经过挣扎奋斗就可以尽qíng尽xing地发挥他所有的潜能。

  幸福,没有止境。《野火集》不过是一个追求幸福的呐喊!

  十万本,代表一个非常迫切的呐喊。

  原载一九八六年四月廿四日《中国时报》

  又是公假

  假使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么学生缺课的借口往往是最准确的指标。

  “老师,下星期我要带家里的猪到德州去参加猪种竞赛,不能来上课。”

  “汤姆去比赛驯野牛,他今天赶不回来。”“老师,我后天要帮家里开收割机;收成季节到了。报告能不能延几天?”没错,这是堪萨斯,美国的huáng金谷仓。

  学校四周有绵延不尽的麦田,牛马漫步的糙原,学校里有这些与泥土青糙很亲近的农家子弟。

  当皮肤黑得发亮,牛仔裤紧得要裂的约翰对我说:“教授,请原谅我昨天没来;昨天在巴士上被两个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我昏死过去,被人家送到医院? .”我知道,我在纽约市。

  金发的茱莉说:“我本来可以赶上课的。但是在一百廿五街等火车的时候,有个人用刀子抵着我的腰,抢走了我的皮包——能不能给我补考?”然后从委内瑞拉移民来的海蒂垂着头说:“我明天不能来上课。明天是哥哥的葬礼;哥哥上星期在中央公园慢跑,被人用剃刀割了喉咙? .”我仔细听着,点点头,但是不知道应该睁大眼睛表示震惊与同qíng,或沉着地不露声色——这个海蒂,不是上个月才说她缺牙的老祖母被枪杀了吗?上学期,她不是说做修女的妹妹被qiángbào了吗?她们一家有多少人?她能缺课几次?当黑头发的学生在下面说:“林秀美不在,公假!”的时候,我想:啊,回到了台湾!

  这“公假”两字,既没有牛羊猪马的乡土气息,也没有杀jian掳掠的煽qíng刺激;它只是一张缺乏创意与想象力的小条子,上面盖了七七八八的章,但是小条子的意旨非常清楚:我有比你这堂课更重要、更优先的事要这个学生去做!

  什么事比教授的讲课讨论还重要呢?明晚校庆晚会,总务处要我去装饰会场。

  南非拳击师协会来访,县政府要我们去招待七天。

  青年团办ABC 研习会,我要去受训。

  土鲁共和国的土鲁大学代表来访,我们得去当翻译。

  有议员来演讲,系所要我们停课去听,人太少面子不好看? .这种“公假”整学期络绎不绝,所幸每次、每个人所缺的课,大致不会超出几个小时。

  就学生而言,跟同学借个笔记,与教授课外讨论一下,倒也还弥补得过来。

  对教授而言,这不断的公假却是个不大不小的烦恼:我已经给全班考试了,却因为这个学生“布置会场”去了,我必须费尽心思重新出一份不一样的考题,还要安排额外的时间让他补考;换句话说,总务处要“布置会场”,间接地就占用了教授私人的研究时间。

  这也还是小事吧?可是有一天,一个陌生的脸孔突然冒了出来:“老师,我缺课两个月,因为政府派我去友好访问,刚刚回来——”我不能不大吃一惊:一个学期总共不到四个月,缺了一半以上的课,他还能学到什么?

  这个“公假”未免太神奇了一点。

  于是,作教授的就面临一个大难题、他应该挪出晚上看书、喝茶、听音乐的时间来为这个学生补课吗?这对教授不公平。那么,因为这是“公假”,所以老师可以对学生要求降低一点,放一点水,好让他期末过关?这对其他努力了整学期的学生不公平。好吧!公平论事,不管缺课多少,这名学生必须把所有的课业都弥补过来,通过所有大大小小的考试,评分标准也不打任何一点折扣——我大致可以肯定:这个学生非重修不可,因为课堂里讲的东西大部分不是一两本教科书的白纸黑字所能涵盖的,他没有听到,就不可能学到。可是,这对学生又公平了吗?他本来是因为有特殊技艺才光荣地出国“友好访问”,光荣的代价却是重修的惩罚。

  占用正课时间,派学生出去的机构又是什么打算呢?要教授“牺牲小我”去补课吗?希望教授在分数上“放水”吗?还是算定了学生该重修呢?

  “究竟是哪个机构安排的?”我好奇地问,心想八成是个不太懂得教学的部门———“教育部!”学生说。

  ※※※

  在美国,常与教学“喧宾夺主”的“公假”通常不是政治义务,而是令美国人如痴如醉的明星球赛。每一学期都会有足球教练打电话来:“贵班的吉米要缺一星期课,因为球队要到费城去比赛。”到了紧张的期末,紧张的篮球教练也来探问:“莫里生会不会及格?有没有缺课太多?他英文非过不可,不过就不能当校队,没有他,校队就完了? .”有一次,一位教练写了封正式公函给英文系主任,要求系上批准名叫艾克的足球明星一礼拜请一小时英文课的“公假”。理由非常充分:第一;艾克是校队灵魂,第二,校队是学校的灵魂,每次球赛都为学校争光、赚钱。第三,练球非常耗时,不得不占用正课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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