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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_[法]司汤达【完结】(118)

  正当他因心爱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上。”不管玛蒂尔德说什么,都只是让他生气。

  她对他说,审判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口袋里已装着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莱先生不放在眼里,乐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居然去唤醒和攻击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社会等级?他告诉了他们为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根本没想到,并且已准备流泪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看不见死刑的恐怖了。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qíng还太嫩。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就无异于自杀了……’”

  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没有料到的事qíng告诉于连,原来德·福利莱神甫看见于连完了,不禁动了念头,以为若能接替于连,必对他实现野心有好处。

  于连gān生气,又有抵触qíng绪,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回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已很嫉妒德·莱纳夫人来探望,又刚刚知道她已离城,便明白了于连为什么发脾气,不禁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看得出,就更感到恼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独,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玛蒂尔德试图让他缓和下来,讲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时,富凯来了。

  “我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见他迟疑,就又说,“我正在写一篇回忆录,供请求特赦用……还有……求求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让我首先跟你说吧。”

  于连终于独处,感到比以前更疲惫懦弱了。这颗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心灵仅余的一点儿力量,又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qíng绪而消耗殆尽。

  傍晚,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就会刺激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些不自然,像个胆怯的花花公子进入客厅那样。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锐的,会猜出我的软弱……然而没有人会看得见。”

  他于是觉得摆脱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个懦夫,”他一边唱一边反复地说,“但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还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着他呢。很长时间以来,他父亲就说来看他;这一天,于连还没醒,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就来到了他的牢房。

  于连感到虚弱,料到会有最令人难堪的责备。他那痛苦的感觉就差这一点儿了,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爱他父亲。

  “命运让我们在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扫牢房时于连暗想道,“我们几乎是尽可能地伤害对方。他在我死的时候来给我最后的一击。”

  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老人开始了严厉的指责。

  于连忍不住,眼泪下来了。“这软弱真丢人!”于连愤怒地对自已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的缺乏勇气,对瓦勒诺们、对维里埃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来说,这是怎样的胜利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很大,占尽了种种社会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的确,一切荣誉都堆在他们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灵的高尚。”

  “而现在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他将向全维里埃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懦夫!”

  于连濒临绝望。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走父亲。装假来欺骗这个目光如此锐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攒了些钱!”他突然高声说。

  这句话真灵,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qíng和于连的地位。

  “我该如何处置呢?”于连继续说,平静多了,那句话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这笔钱溜掉,于连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两个哥哥。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于连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两个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归您。”

  “好极了,”老人说,“剩下的归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个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债还上。还有我预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

  “这就是父爱呀!”于连终于一个人了,他伤心地反复说道。很快,看守来了。

  “先生,父母来访之后,我总是要送一瓶好香槟酒来,价钱略贵一点,六法郎一瓶,不过它让人心qíng舒畅。”

  “拿三个杯子来,”于连孩子般急切地说,“我听见走廊里有两个犯人走动,让他们进来。”

  看守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是惯犯,正准备回苦役犯监狱。这是两个快活的恶棍,jīng明,勇敢,冷静,确实非同寻常。

  “您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对于连说,“我就把我的经历细细地讲给您听。那可是jīng品啊。”

  “您要是撒谎呢?”

  “不会,”他说,“我的朋友在这儿,他看着我的二十法郎眼红,我要是说假话,他会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令人厌恶。然而它揭示了一颗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种激qíng,即金钱的激qíng。

  他们走后,于连变了一个人。他对自己的一切怒气都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因胆怯而激化,自德·莱纳夫人走后一直折磨着他,现在一变而为忧郁了。

  “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厅里充斥着我父亲那样的正人君子,或者这两个苦役犯那样的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那些人早晨起chuáng时绝不会有这样令人伤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饭呢?他们却夸耀他们的廉洁!他们当了陪审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个因感到饿得发晕而偷了一套银餐具的人有罪。”

  “但是在一个宫廷上,事关失去或得到一部长职位,我们那些客厅里的正人君子就会去犯罪,和吃饭的需要bī迫这两个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样……”

  “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法,这个词儿不过是过了时的胡说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对我穷追不舍的代理检察长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财产没收发了财。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而违者受到惩罚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狮子的力气,饥饿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话,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侥幸未被当场捉住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控告我的那个人是靠一桩卑鄙可耻的事发家的……我犯了杀人罪,我被公正地判决,但是,除了这个行动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诺百倍地有害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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