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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_陈杰【完结】(20)

  楼上,家驹穿着睡衣下chuáng。

  室内的陈设都是西式的,桌脚chuáng腿全是圆的,还旋了些花样,生硬地模仿中世纪奇篷达尔风格。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面用“热筷子”(是个带夹子的铁管,把铁棍烧热了cha在里面)卷刘海,没理会家驹下chuáng。二太太看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二十出头,黑长裙,深蓝多半袖圆领短褂。虽是穿着入时,但眉目间透着小家薄相,衣着粉黛怎么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驹见无人侍候,轻咳了两声权作提示,二太太如旧,并无反应。他忍不住了,并且认识到还是语言比咳嗽更有表现力:“衬衣!”

  二太太没回头,依然扶着头发:“在椅子上。”

  家驹咽了一口气,他看着镜子里太太的容颜,面有厌恶:“衬衣!”音量加了些,调门却没提。

  二太太双手捏着那筷子,跑到椅子那里,拿过衬衣甩给家驹。家驹的脸被包住。

  家驹拿开衬衣,轻叱道:“像个什么样子!”

  “嘻……”二太太高兴,显然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偏高,并没去回头看家驹。

  当当当!有人轻叩门。

  二太太发号施令:“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西式早餐进来,低眉敛目,过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奶这上吗?”

  二太太转脸向小丫头:“等一会儿。”

  小丫头倒退着出去。

  家驹为了减少穿裤时的心理成本,没再叫,拿过裤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回忆当初翡翠在侧时的qíng景。他轻轻地叹口气:“唉!”

  “叹什么气?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后悔了?”

  “十分后悔。后悔当初不听六哥之言,自己找来些不痛快。”

  “别张口闭口六哥六哥的,什么呀,连个字也不识,完完全全一个土老巴子。”

  家驹冷笑一下:“我要把你这话学给六哥,他就敢扇你的脸!还是六哥说得对,就是娶,也得先送回老家学学规矩。”

  “扇你的脸!还送回老家去学规矩,学你大老婆怎么侍候你?我是堂堂青岛女子高中的毕业生。你大老婆和你六哥一样,也是个土老巴子,一身土腥味儿。”

  家驹穿好衣服,表qíng并不激烈:“不错,是个土老巴子,是一身土腥子味。可是翡翠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这是张之dòng题的。张之dòng是谁知道吗?她爷爷也就是我姥爷,前清的武科,随着左宗棠远征新疆,出生入死,血洒沙场。比你爹qiáng得多!我是说气节。在洋人码头上做个小书记员儿,你就自认了不起了。哼,可笑!”说着进了洗漱间。

  这时,小丫头端着牛奶适时地进来了。二太太见有第三者出现,就没再跟踪继续战斗,只是长长地吞了口气,把那热筷子摔在梳妆台上。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眼睛乱转,渐知不是冲自己,这才小心退出。

  家驹洗漱完毕出来,坐在二太太刚才的位置,冲着镜子往头上抹油。二太太的左手扶着chuáng头,看向家驹,冷热兼有地说:

  “行了,家驹,你那头够亮了。整天油头粉面的,也不知道想gān什么!”话里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

  家驹不为所震:“想再找一个。”

  二太太一撇嘴:“这我相信。”

  家驹跟进:“相信就好,省得到时候没准备。”说着起身过来吃早餐,并没在乎二太太脸上的颜色。二太太生气,把身子扭过去,等着家驹来哄她。家驹看了笑笑,继续吃饭。

  二太太见家驹不理她,自动转过身来,坐过来正面进行挑衅:“在家里这么横,到了厂里像个跑堂的。还东家呢,你六哥喊一嗓子,你就吓得和兔子似的趴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家驹把牛奶杯往桌上一蹾:“你这是怎么说话?今天停电,昨天晚上六哥在厂里gān了一夜。我也该盯着,可六哥说咱刚结婚,怕你受冷落。你这人怎么好坏不分呢?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待,就回张店老家,省得给我添乱。”说时,用手背向外打发。

  二太太向前一伸头:“没门儿!”身子又收回来。

  家驹厌烦地闭着眼:“不管有门儿没门儿,你只要嫁给我,就得听我的。当初咱只是朋友,你说你怀孕了,咱这才结了婚。我本来是想找点共同语言,觉得你也受过新式教育,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万没想到你这样。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尖酸刻薄。我现在才知道,外国人的话根本没谱儿,还是中国人看中国人看得准,‘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点不错!”

  二太太一撇嘴:“哼,还留学生呢,满脑子旧思想。”这时,她的样子是让家驹生气的那种天真。家驹已经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于是也不再从口头上震慑。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二太太,二太太侧身不看他。两道目光she在二太太的耳根处,这不起什么作用——耳朵无法解码眼睛的内容。他越看越气,拽把桌布一掀:“去你妈的新思想!”碗盘飞起,二太太惊起。

  家驹抓过礼帽,大模大样地往头上一扣,四平八稳地走出去。

  二太太目送着他,呆立,然后如新式话剧中女主人公伤心的姿态,趴在餐桌上哭起来。

  【4】

  寿亭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雄视着屋里的人物。

  家驹坐在办公桌右侧的椅子上。他没有办公室,这把椅子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寿亭的烟缸里。

  账房的吴先生站在寿亭桌前,这就算开会。吴先生比他俩大几岁,有三十岁的样子,蓝布长大褂,个子也不高,头发渐已凋谢,看上去jīng明老练又老实。他躬着身,拿着账本,要向寿亭汇报工作。

  寿亭坐在太师椅上抽土烟。那把椅子是纯粹的中国式样,但他面前的办公桌却是西式的,还是漆得最时髦的“蜡格漆”(英国产,细腻油亮)。这两件办公家具显得十分对立,像是当下一战中的国际形势。他这办公桌上没什么文具,只有一个印台和一个手摇电话。再就是家驹从西洋带回的搪瓷缸子,这是他送给寿亭的礼物,寿亭十分爱惜。

  家驹的对面是一个长条连椅,客人来了就坐在上面。

  吴先生端着账本,面有困惑:“掌柜的,咱染得不少,可卖得不多。出货还是不快。我看咱的机器得停停了。”说完,下意识地向后挪两小步。

  寿亭点点头,端过西洋搪瓷缸子大口喝水,然后看着窗外,定睛不动。

  家驹又拿出一支烟,多此一举地把烟装在烟嘴里,拿着不点。他试着说:“六哥,咱做点广告吧,我写了个稿子,念念你听听?”

  寿亭还是向外看:“念吧。”他揉揉眼,并不看家驹。

  家驹把烟横搁在桌上,清清嗓子:“青岛大华染厂的飞虎牌染色布,不掉色,不缩水,红布似那关云长,黑布似那黑张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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