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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_余杰【完结】(43)

  爷爷几天不吃不喝。奶奶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身边破碎的蝴蝶的翅膀。那最后一批被他拼命保存下来的蝴蝶标本,已经渗透了他的鲜血。

  几天之后,爷爷似乎恢复了神志。他开始正常地吃饭、睡觉,开始整理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蝴蝶标本、书籍和论文。他不让奶奶帮忙。

  奶奶以为爷爷挺了过去,高兴地给他做好吃的。后来,爸爸回忆说,那些天里,尽管外面bào风骤雨,家里却充满了从所未有的温馨。爷爷经常被红卫兵抓去批斗,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天晚上都能回家来。爷爷不再躲进几乎空空如也的工作室,而是在客厅里与奶奶和爸爸聊天。更多的时候,爷爷与还在上小学的爸爸低声地谈话。在那些时刻,父子俩像朋友,又像兄弟。

  后来,爸爸告诉我说,这段时间,是他与爷爷谈话最多的时候。通过谈话,他开始理解爷爷和爷爷的事业。他开始对古怪的父亲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意识到,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然而,那只是一场更加残酷的灾难前夕的平静。奶奶和爸爸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爷爷内心激烈的搏斗。

  爸爸说,那天之后,爷爷其实就去意已定。爷爷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爷爷心爱的蝴蝶已经随风而逝,他再也不可能积攒起这笔财富了。他爱奶奶,可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痛苦,而再给奶奶增添痛苦。

  他决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蝴蝶,寻找爱与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爷爷竭尽全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庭,他有着一份负疚之心。

  突然有一天,一次批斗会之后,爷爷再也没有回家。

  夜晚,奶奶疯狂地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然而,在那样的年月里,谁会关心一个"美国特务"的生死呢?大学里掌权的造反派们,只关心他们日新月异的派系斗争,区区一个被打倒的教授的生命,他们哪里会在意呢?没有人理会奶奶的呼号。

  几天以后,消息传来,在翠湖边上,漂起了爷爷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蝴蝶的标本。

  当奶奶去现场辨认尸体的时候,发现那个蝴蝶标本正是自己当年送给爷爷的礼物。正是靠着这个蝴蝶标本,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从物种来说,这不是一个珍稀蝴蝶的标本,但它却是他们爱qíng的见证。

  奶奶哭得昏死了过去。她面对着爱人的尸体,依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欢蝴蝶多一点,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如果是喜欢自己多一点,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走上了绝路,抛下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呢?如果是喜欢蝴蝶多一点,为什么他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会带着那个特别的标本、那个象征着爱qíng与青chūn的标本?

  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半个世纪以来,对文化、艺术、科学、知识的蔑视、冷漠乃至敌视的态度,成为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学里发明了剃yīn阳头、挂黑牌子、以皮带抽打,而那些施nüè者仅仅是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中学生。过去,有人用单纯和无知来开脱他们的罪行。事实上,单纯、无知往往与谦卑、温和联系着,单纯与无知并非打人的"依据"。那些迫害者们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来从ròu体上、jīng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们并不单纯,也并不无知。

  问题的实质在于,在整个社会的jīng神结构中,恨取代了爱、斗争取代了和平。那些现代人类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在我们这里却极端匮乏。

  在我看来,爷爷的自杀,与王国维的自杀有着相似的意义--尽管王国维是一代文化宗师,而爷爷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物教授。他们都是为尊严和信念而死的。

  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改善我们的"空气质量"做一些努力呢?

  宁萱,我愿意听你接着讲你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讲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的爷爷刚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比你的爷爷还要不幸。

  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他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不认识一个字,他像千百万农民一样,生老病死,都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土地上。他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省城,据奶奶说,就是县城他也仅仅去过有限的几次。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贫如洗的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他像一滴太阳下的水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是遗腹子,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的长相。而大伯和姑姑年纪都还小,他们也逐渐记不清爷爷的长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个世纪的奶奶呢?半个世纪的时光逝去之后,她对丈夫、对那个三十岁的年轻的丈夫,还能有怎样的记忆?清晰还是模糊?温热还是淡漠?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写在书本上的"历史"跟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那些"伟大"的战争,对他们来说,除了恐惧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政权湮没了,又兴起了。他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们照样承担着沉重的赋税--自从城市诞生的那一刻起,城市就像吸血虫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农村的血、农民的血。农民从来都没有闹明白:上天赋予他们的土地,为什么却要向人间的帝王缴纳巨额的赋税?

  而今,我们都蜕变成了城市里的人,我们究竟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应该感到耻rǔ?

  一个旧政权的即将灭亡,一个新政权的即将建立,像一阵风chuī过水面一样,波纹过后,一切依旧。该种田的还得种田,该养牛的还得养牛。老百姓不知道究竟谁在紫禁城里坐天下,只关心这一年是不是风调雨顺。

  一九四七年,历史书上描述它是血与火的年份,一个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年份。

  我翻开编年史,上面记载着这样一系列的"大事":

  一月一日,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宪法》。

  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二?二八"起义爆发。

  五月,各大城市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

  六月三十日,刘邓大军qiáng渡huáng河,揭开了共产党军队战略进攻的序幕。

  七月二十二日,美国魏德迈"访华考察团"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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